第二日天光方亮,穆云嫣便伏在窗边小案上,素手执笔,墨香盈室。
宣纸铺展,笔尖如游龙,勾勒出万千姿态。或含苞待放的玉兰,或灼灼盛放的芍药,更有她心思灵动处,将几片不同花叶拆解重组——牡丹的雍容花瓣,缀上梅枝的清瘦虬劲,再添几笔翠竹的修长叶片,竟也别有一番奇趣盎然。
整整一日,她沉浸其中,手腕酸胀亦不自知,案头己堆叠起厚厚一摞新绘的花样。
云月捧着女儿源源不断“产出”的图样,如同得了稀世珍宝,眼中光彩熠熠,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竟不知疲倦为何物。穆山腿伤渐愈,行动便利许多,常在院中藤椅闲坐,一盏清茶,一卷泛黄医书,便是半日消磨。偶尔,也与女儿闲话几句。
“嫣儿,”
穆山放下书卷,看着窗边专注作画的女儿,目光温和,
“画了这许多,手腕可酸了?歇歇吧。”
穆云嫣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走到父亲身边坐下,好奇问道:
“爹,女儿在想,若您当初未曾研习医术,最想做什么营生?”
穆山闻言微怔,随即望向院中一隅新发的翠竹,眼中流露出几分悠远的向往:
“若不通岐黄之术……为父大约,会去做个开蒙的塾师吧。”
他声音沉缓,
“盼着能让寻常人家的稚子,也能识得几个字,读上几句圣贤书。学问一道,不该只是朱门高墙里的稀罕物。”
“那……爹当初为何选了学医这条路呢?”
穆云嫣追问。
这一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穆山眼底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波澜。他沉默良久,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某个惊心动魄的雨夜。
【记忆碎片纷至沓来——
幽深宫苑,烛火摇曳。龙榻之上,气息奄奄的华服少女面如金纸。
“陛下!公主脉象己绝,臣……臣等无能啊!”御医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废物!一群废物!”龙颜震怒,雷霆咆哮。
角落里,年轻的穆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鬼魅:“黄泉岛……药仙人……能活死人,肉白骨……但他索取的代价……”
……
狂风呼啸的孤岛悬崖,须发皆白的老者枯槁如鬼,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形容憔悴的穆山:“小子,想救那金枝玉叶?可以!拿你五年阳寿来换!做老夫的药人!否则,免谈!”
穆山眼中血丝迸现,嘶声道:“我穆山宁可一死,也绝不为人试药,受此胁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穆大哥……”记忆中少女虚弱却决绝的声音响起,带着诀别的哀伤,“你我……缘尽于此。月儿……谢你救命之恩……”】
“爹?爹!”
穆云嫣担忧的呼唤将穆山从冰冷的回忆深渊中拽回。
他猛地回过神,对上女儿清澈关切的目光,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为何学医?自然……自然是为了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啊。”
他端起茶杯,借饮茶掩饰眼底的痛楚,
“爹年少时,正值前朝末年,战火连天,饿殍遍野,疫病横行……多少百姓,不是死于刀兵,便是亡于无医无药。那时便想,若能习得一身医术,总能多救几人于水火。幸而如今天下承平,盛世可期,咱们……也才有了这安稳日子过。”
他语焉不详,将那段血与火、背叛与牺牲的过往,深深埋藏。
穆云嫣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话语下的沉重,却懂事地不再追问,只顺着话头感慨:
“是啊,战乱之时,人命如草芥,能活着便是万幸。”
穆山似乎不愿再沉浸于往事,忽地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女儿面前,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温煦笑意:
“喏,看看这个。”
那是一管青翠欲滴的竹笛,笛身打磨得光滑温润,更精巧的是笛尾,系着一个用靛青色丝线精心编织的平安扣结,结式古朴雅致,透着手工的温情。
“好漂亮啊!”
穆云嫣惊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地着那精致的平安扣,
“爹,这是您做的?可……可女儿不会吹呀。”
“无妨,”
穆山眼中带着慈爱和一丝久违的轻松,
“爹教你。年轻时爹也略通音律,只是后来……琐事缠身,荒废了。如今得闲,又托我嫣儿的福,日子松快些,便做了这个。”
他接过竹笛,凑近唇边,略一凝神。
清越悠扬的笛音,如同山涧清泉,泠泠流淌开来。初时只是几个简单的音符,带着些许生涩,很快便连缀成一段舒缓宁静的小调,在小小的院落里轻轻回荡。
云月闻声从绣架旁抬起头,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穆云嫣听着这熟悉的、带着泥土和竹林气息的乐声,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她放下手中的花样,轻盈地走到院子中央。
手腕微抬,指尖如兰花初绽,脚步随着笛音的节拍自然流转。她并未刻意跳什么舞步,只是凭着一股前世融入骨血的韵律感,随着父亲的笛声,舒展着腰肢,旋转,扬臂,衣袂翩跹。没有繁复的技巧,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古意与灵动,如同春日枝头随风轻颤的花苞,又似月下翩然起舞的精灵。
笛声清越,舞姿曼妙。穆山看着女儿在院中轻盈旋转的身影,吹奏得愈发投入,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慰藉。云月停下了针线,痴痴望着这难得温馨的一幕,眼中泛起温柔的水光。
穆云嫣一个旋身,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目光盈盈望向吹笛的父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盼:
“爹,这笛声真好听。咱们一家若能一首如此,平安喜乐,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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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因连日赶工,云月颇感疲惫。穆云嫣便主动揽下了去“绣云轩”送新绣品和花样的差事。
绣云轩内比上次来时热闹许多。三两个衣着体面的妇人正在挑选绣品,掌柜锦绣正笑语盈盈地招呼着一位背对着门口、穿戴异常华贵的女子。那女子身形窈窕,发髻高挽,珠翠环绕,仅一个背影便透着不容忽视的骄矜之气。
穆云嫣抱着包袱刚踏进门槛,目光扫过那背影,心头猛地一跳!这身影……太过熟悉!她下意识就想退出去,避开这可能的麻烦。
“嫣儿妹妹!”
偏偏此时,正送走一位客人的锦绣眼尖地看到了她,立刻热情洋溢地扬声招呼,
“你可算来了!快进来!云月姨这次又绣了什么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绕过柜台,快步朝穆云嫣走来。
锦绣这一声呼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那正背对着门挑选一方精美苏绣帕子的华服女子闻声,动作一顿,随即疑惑地转过身来,目光精准地投向门口——
西目,猝然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穆云嫣抱着包袱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心头警铃大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眼前这张妆容精致、此刻却因惊愕而微微扭曲的艳丽脸庞,不是姜雨薇又是谁?!
“穆、云、嫣?!”
姜雨薇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和瞬间燃起的熊熊怒火,瞬间打破了店内的和谐气氛,
“竟然是你?!”
锦绣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吓了一跳,看看面色陡然苍白的穆云嫣,又看看一脸怒容的姜雨薇,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地问道:
“呃……姜大小姐,您……您认得嫣儿妹妹?”
“认得?”
姜雨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红唇勾起一抹极其刻薄冰冷的弧度,踩着细碎的步子,一步步逼近僵立在门口的穆云嫣,眼神如同毒蛇般在她身上逡巡,
“岂止是认得!本小姐与这位‘嫣儿妹妹’,可是‘渊源深厚’得很呢!”
她刻意加重了“渊源深厚”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毫不掩饰的恨意与鄙夷。
店内的其他客人和伙计都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惊住,纷纷停下动作,屏息观望。
穆云嫣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迎着姜雨薇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透着疏离的礼,声音平静无波:
“民女穆云嫣,见过姜大小姐。不知大小姐在此,失礼了。”
她的平静,在姜雨薇看来,无异于最大的挑衅!
姜雨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后,随即又化为浓浓的敌意。她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穆云嫣:
“哼,我当是谁绣的呢,一个厨子的娘还能会女工?绣一只鸡腿吗?”
“我看你就是个骗子,之前骗了我昱哥哥的半块羊脂玉珏,之后又骗酒楼厨子,现在又骗起这绣云轩的生意了!”
穆云嫣冷静过后,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姜大小姐说笑了,小女子不过是靠手艺讨生活,与大小姐身份悬殊,岂敢有此奢望。”
“哼,量你也不敢。”
姜雨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也敢拿到这店里来卖,也不怕丢了锦绣姐姐的招牌。”
锦绣一听,连忙打圆场:
“姜大小姐,您可别这么说。嫣儿妹妹家的绣品,针法细腻,花样新颖,很受客人喜欢的。前几日还有位贵客,特意点名要她绣的手帕呢 。”
姜雨薇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妒意,却仍不肯罢休:“是吗?我看也不过如此。锦绣姐姐,你可别被她给骗了。你可知道她以前是干什么的啊!”
穆云嫣心中气愤,但又不便发作,只能暗暗握紧拳头。她深知姜雨薇是故意来找茬的,若是与她争执起来,恐怕会给绣云轩带来麻烦。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
“姜大小姐若是觉得小女子的绣品入不了您的眼,那便请便。小女子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呼,先告辞了 。”
说罢,她转身欲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
姜雨薇见状,上前一步,拦住了穆云嫣的去路,
“今天你若是不把话讲清楚,就别想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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