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的嚎啕痛哭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云月打来温水，用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女儿红肿如桃的眼眶和沾满泪痕与尘土的脸颊。穆山佝偻着背，沉默地坐在堂屋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旁，昏黄的油灯将他脸上的沟壑映照得更加深刻，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刻满了沉重。
穆云嫣靠在母亲怀里，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那股毁天灭地的绝望宣泄过后，神智反而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开口，将今日在皇宫中发生的一切：
如何支开李景昱，如何冒险顶替刘师傅制作“绛绡裹玉”，到宫宴上帝王失箸、皇后赐婚、李景昱的挣扎、皇帝的震怒，再到最后靖王李景昭出人意料的“欣然”接受，以及长公主讨赏、自己被强留宫中又被靖王带出的种种惊心动魄……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那山楂酱的味道……像极了当年的月贵妃……皇上他……他失手打翻了玉杯……”
穆云嫣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皇后……皇后就把我……像赏赐物件一样……赐给了靖王……做正妃……”
“正妃？！”
云月失声惊呼，手里的布巾“啪嗒”一声掉进水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看向丈夫，
“她爹……这……这……”
穆山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射出震惊与骇然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某个极其恐怖的深渊！那张饱经风霜、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惨白。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月贵妃……山楂酱……桂花……”
穆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嫣儿……你……你竟然……”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踉跄一步，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平日里言语爽利、心思活络的云月，此刻却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抱着女儿，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看向丈夫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爹……娘……”
穆云嫣被父母剧烈的反应吓到了，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巨大的委屈和自责瞬间淹没了她，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在厨房听一个老宫人说起月贵妃擅用山楂……我……我想着那山楂酱里添一点点桂花，或许……或许能让味道更特别些……”
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
“我真的没想到……就……就这么一点点桂花……会闯下这么大的祸……会把我……把我自己推到这种绝境……呜呜呜……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所有的灾难都是因她一时好奇的“小小尝试”而起。
穆山看着女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毁天灭地的自责如同一把钝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回椅子上，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伸出手，布满老茧的、粗糙却温暖的大手，颤抖着抚上女儿冰凉濡湿的额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疼惜。
“傻孩子……”
穆山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沧桑，
“别哭了……爹……不是怪你。”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拭去女儿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目光复杂地望向窗外那轮亮得刺眼的明月，
“这一步……你走得太急，太险了。只怕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穆云嫣抬起泪眼，茫然又委屈地看着父亲：
“爹……那……那肃王殿下他……”
她想起李景昱在殿上的痛苦挣扎，想起他滴血的手掌，想起他最后被强行拖走的无力焦急……恨意之下，又缠绕着一丝无法斩断的、让她更加痛苦的牵念。
“嫣儿，”
穆山打断她，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时至今日，我们……不能再怨怼任何人了。肃王殿下……他亦是身不由己。”
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金殿之上的暗流汹涌，
“他没有告诉你与姜家的婚约，或许……并非存心欺瞒。他或许也曾想以一己之力，斡旋其中，推掉那桩婚约。少年意气，总想着能只手遮天，护住心中所念。只是……他低估了那深宫里的算计，低估了皇权翻云覆雨的力量。这于他而言，无法撼动的。”
穆山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剖析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却字字敲在穆云嫣心上：
“或许……皇后……她不是今日才知晓你与肃王的情分。那姜家，那后宫之主，他们的耳目，比你想的更深，更广。他们早就盯上你了。今日这一出‘赐婚’，哪里是临时起意？分明是处心积虑，蓄谋己久！皇后借着你的山楂酱勾起圣心波澜，顺水推舟，一箭数雕！既除掉了你这个碍眼的‘祸水’，断了肃王的念想，又将你当作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靖王的心窝，更是在陛下面前彰显了她中宫的‘贤德’与姜家女的‘大度’！肃王殿下……他再是身份贵重，在那样的雷霆之势下，在那帝后的联手威压面前，他的挣扎，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悲凉罢了。”
“所以，不要恨他。”
穆山收回手，目光落在女儿苍白失神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今日若没有皇后这横插的一脚，明日也会有别的明枪暗箭来阻拦你们。你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镜花水月，有缘无份啊。”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穆云嫣早己破碎的心上。
“镜花水月……有缘无份……”
穆云嫣喃喃地重复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父亲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最后一道锁。那些不甘、怨恨、委屈、焦急，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又似乎彻底沉入了更深的绝望之渊。
穆云嫣身体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却不再是方才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嚎，而是一种被彻底抽空的、死寂的哀伤。
原来如此……不是他不够努力，也不是自己不够好。只是那巍巍宫墙，那森严皇权，那盘根错节的利益，早己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他们这些网中的飞蛾，无论怎样挣扎，最终都逃不过被碾碎的命运。
所有的情愫，所有的憧憬，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一场注定消散的幻梦。
穆山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满是痛楚。他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声音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只是……嫣儿，你与靖王这边……这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啊。”
提到李景昭，穆云嫣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她想起马车上那低沉平稳的声音，想起那块沉甸甸的玄铁腰牌，想起他逆光站在厨房门口时那道狰狞的伤疤……恐惧依旧盘踞心头，却也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
穆云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
“他今日……待我还算……客气。没有为难我。甚至……还给了我他的腰牌。”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块冰冷的玄铁，仿佛从中汲取到一丝诡异的安定感，
“爹……我明白了，在那金殿之上，若没有靖王最后站出来，那般干脆地应下……局面会如何？李景昱，他……会不会真的彻底失去理智，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我……我又会被如何处置？”
她不敢想下去，那后果，或许比现在更可怕百倍。
穆山缓缓走到女儿面前，蹲下身，粗糙的大手再次抚上她的发顶，动作充满了怜惜，眼神却异常凝重。他深深地望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嫣儿，爹知道你现在心里苦，心里怕。可你要记住，在今日之前，我们尚可苟安于市井，尚可有多种退路可想。但自那道圣旨宣下，自你承得这靖王妃身份的那一刻起……”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断，
“我们一家三口，再无退路！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爹……”
穆云嫣望着父亲眼中那份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心头涌起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莫名的力量。她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在正面审视所有的恐惧与危险。
窗外的月色，亮得惊人，如同水银泻地，将小小的院落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己过子夜，这清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刺眼，仿佛要将这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映照得无处遁形。
云月红着眼睛，默默地将神情恍惚的女儿搀扶起来，柔声道：
“嫣儿，天快亮了，先去歇息一会儿吧。什么都别想了，娘守着你。”
穆云嫣像个木偶般被母亲扶进简陋的卧房，躺在那张熟悉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旧木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亢奋，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在母亲低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哼唱中，她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懈，最终沉入了不安的浅眠。
确认女儿呼吸渐渐平稳，云月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轻轻掩上房门。她走到堂屋，看着依旧枯坐在油灯旁、对着窗外惨白月色出神的丈夫，脸上充满了挣扎和决断。
她走到穆山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孩子她爹……不能再瞒了。嫣儿她……己经踏进这漩涡里了。是时候……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这样，她才能更好的闯那龙潭虎穴，救我们一家人。”
穆山猛地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中充满了痛苦、挣扎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他久久地凝视着妻子，仿佛在确认她的决心。最终，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沉重如山的字：
“是。自从那日她执意问起我当年的事情，我就知道，我们躲不下去了的。”
“哎，我们甘心隐藏，背负污名一生。但她是不甘的。而且，要她与我们一起承担这些，对她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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