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左肩,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那深深嵌入骨肉的箭簇,带来一阵撕裂般的抽搐。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与滚烫的痛楚之间沉浮,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山坳中金铁交鸣的厮杀、妇孺绝望的哭喊、以及阿土那撕心裂肺的呼唤。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其苦涩、带着浓郁药香的气息强行撬开了李云的牙关,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勉强将意识从那无边的痛楚深渊中拉扯回来。
眼皮重若千钧。李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熟悉的皇庄官舍屋顶。窗外天光微明。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充斥在鼻端。左肩被厚厚的、浸透暗红色血渍的药布紧紧包裹,固定在胸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深入骨髓的剧痛。
“醒了!谢天谢地!”周清源沙哑而激动的声音在床边响起。老太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后怕,正小心翼翼地用银针蘸取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涂抹在李云左肩伤处周围的穴位上。“箭簇入骨三分!万幸!万幸未伤及心脉!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周清源的声音带着哽咽,“阎王殿前走几遭了?怎么就不消停!”
李云艰难地转动眼珠。床边,阿土和小草蜷缩在矮凳上,两个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睡着了。阿土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小手也死死攥着小草的衣角。小草则把头埋在哥哥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他们…守了…两天两夜…”周清源的声音低沉下来,“吓坏了…也累坏了…”
李云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墨绿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怜惜。他尝试着动了动右手手指,一股虚弱感瞬间传遍全身。左肩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这具躯壳再次遭受的重创。
“粮…”李云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无法辨认。
“粮保住了!”周清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语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激动,“沈大人和卫所兵击退了黑甲军!被掳走的妇孺救回了大半!粮车…除了烧毁的几辆,大部分都抢回来了!杨大人亲自看着运走的!说是…解了前线的燃眉之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沈大人麾下缇骑…折损了七个…都是好汉子啊…”
七个…
李云的心猛地一沉。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七条鲜活的生命。还有那些倒在鹰嘴峡口的妇孺…这代价,太过沉重。
就在这时,官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冰冷的、带着硝烟与血腥余韵的气息瞬间涌入。沈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飞鱼服,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窝深陷,左臂也用布带吊着,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寒潭,穿透昏暗,精准地落在李云脸上。
周清源识趣地收拾好药具,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沈炼缓步走到床边,脚步无声。冰冷的黑眸扫过李云左肩那狰狞的包扎,又掠过他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带着一种奇异沉静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双墨绿色的瞳孔上。
“箭…是替我挡的。”沈炼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他指的是那支射向妇人的致命流矢。
李云沉默。墨绿色的瞳孔平静地迎着沈炼的目光。没有居功,没有后怕,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在那一刻,他没有选择。他只是在救一个离他最近的、绝望的生命。无关身份,只为本能。
“西山粮道…通了。”沈炼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铁血的重量,“以血开道。卫所兵进驻,黑甲军残部遁入山林。后续粮队,己能通行。”
这是一个用无数生命换来的、短暂而珍贵的窗口。
“鸽哨…立了大功。”沈炼的目光第一次,极其短暂地扫过熟睡的阿土,“若无那几只畜生及时带回求援讯息,鹰嘴峡…便是绝地。”
李云的目光也落在阿土那张带着泪痕的睡脸上。这个小小的孩子,在那一刻爆发出的勇气和精准,超越了他的年龄。
“杨靖己行文刑部、都察院。”沈炼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彻查通州陷落前后粮秣转运诸吏。皇庄仓廪…也封了。户部算吏和锦衣卫的人,正在里面扒拉那些陈年烂账。” 他顿了顿,冰冷的黑眸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入李云的眼底,“你的三板斧…砍下去了。只是不知…砍到的是朽木,还是…铁板?”
李云依旧沉默。他当然知道彻查通州和皇庄仓廪意味着什么。那是两个巨大的马蜂窝。但他别无选择。不砍,粮道永无宁日,仓廪永远是筛子。砍下去,至少能震慑一批魑魅魍魉,为前线、为皇庄的喘息争取一丝空间。至于砍到铁板…那便是后话了。
“你的伤,”沈炼的目光重新落回李云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肩,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周老头说,箭簇伤骨,至少…三月不能动左手。新伤叠旧伤…”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这副躯壳,还能经得起几次折腾?
李云缓缓阖上眼。左肩的剧痛和左臂深处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源自畸变共生体的旧创隐痛交织在一起,如同两股冰冷的火焰在体内燃烧、撕扯。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三月不能动左手…
这副千疮百孔的躯壳…
前路,似乎比来时更加黑暗崎岖。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墨绿色的瞳孔深处,那抹沉静却如同淬火的寒铁,非但没有被剧痛和虚弱磨灭,反而沉淀得更加幽深、更加坚韧。
他没有回答沈炼关于伤情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晨曦微光中,隐约可见新垦土地上那片在春风中摇曳的、生机勃勃的嫩绿薯苗。
“苗…不能误。”李云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水…肥…除草…间苗…一样…不能少。”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那只被牢牢固定、动弹不得的左手,又落回那片绿色的希望上,“我动不了…还有…老张头…还有…阿土小草…还有…这皇庄上下…千百双手!”
沈炼冰冷的黑眸,第一次在李云的侧脸上,停留了许久。他看着那张苍白清瘦、带着病容和伤痕,却始终挺首不屈的脊梁。看着那双映着窗外生机、在剧痛中依旧燃烧着守护之火的墨绿色眼睛。看着这个从枯木异变中挣扎而出,在烽火硝烟里几度濒死,却始终死死抓住土地脉搏不肯放手的…人。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沉重的关门声,隔绝了外面的微光。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李云沉重的呼吸声,和两个孩子均匀的鼻息。
李云艰难地移动着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细微的颤抖,抚上自己那被药布紧紧包裹、剧痛难当的左肩。指尖传来的,是药布粗糙的纹理和伤口深处灼热的悸动。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沉重。
但这痛楚之下,是仍在跳动的心脏,是依旧在运转的思绪,是窗外那片顽强生长的绿色希望,是身边这两个用生命信赖着他的孩子,是皇庄千百双在绝望中依旧没有放下锄头的手!
淬火的铁,在反复锻打与冰水的淬炼下,方成锋刃。
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在战火的熔炉中煎熬,在剧痛的反复捶打下,早己不再是当初那具被系统异化或濒临崩溃的枯木。
它是伤痕累累的盾牌,为身后需要守护的一切遮风挡雨。
它是深埋地下的根须,在黑暗与重压下,死死抓住赖以生存的土壤。
它是淬火重生之身!
纵使裂痕遍布,纵使痛楚加身,只要这口气还在,只要这守护的意志不灭——
它便不会倒下!
李云缓缓合上眼,将全部精神沉入对抗那无边的剧痛,也沉入那名为“坚持”的、更深沉的意志之中。窗外的晨光,正一点点驱散黑暗,温柔地洒在那片承载着未来与希望的嫩绿新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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