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观的寂静,是能吞噬声音的寂静。
没有晨钟暮鼓,没有诵经声,只有风穿过松林的低沉呜咽,山涧流水的淙淙细响,以及偶尔几声空灵的鸟鸣,反而将这方寸之地的孤寂衬托得更加深重。李云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头顶被岁月熏得发黑的房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隐隐的钝痛,每一次试图集中精神,都会引来太阳穴针扎般的刺痛和更深的眩晕。那强行感应的代价,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
“旧疾复发”…王德福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四个字,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这不是关怀,是预告。预告着他这枚“奇货”最终的结局——榨干价值后,无声无息地“病逝”在这深山孤观之中。
门外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打破了死寂。
李云挣扎着坐起身。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约莫十二三岁、梳着道髻、穿着同样洗得发白道袍的小道童探进头来。他面容清秀,眼神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手里提着一个粗糙的竹制食盒。
“李居士,用膳了。”小道童的声音清脆,却没什么温度。他将食盒放在门内的地上,里面是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稀粥,一个杂粮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李云点点头,嘶哑地道了声谢。小道童没有多言,转身便走,轻轻带上了门。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和李云有过多的接触,仿佛李云只是这观中一件需要按时投喂的物件。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送饭、收走空碗、送药。那药是玄诚道长遣人送来的,装在粗糙的陶碗里,深褐色的汤汁散发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味道。李云每次都默默喝下。药效似乎有一些,至少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稍有缓解,但精神的迟滞和虚弱感如影随形,思考变得极其费力。
玄诚道长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将李云送进这间厢房后,他的任务便已完成。李云尝试过在送饭时询问小道童观主何在,得到的永远是沉默或一句“师父在清修”。
时间在病痛和孤寂中缓慢流淌。李云只能通过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变化判断晨昏。窗外那片陡峭的山崖和苍茫的云海,看久了,只觉天地浩渺,而自身渺小如尘埃,被遗忘在这片凝固的时空里。三百条人命的枷锁在病痛中变得模糊而遥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他甚至开始怀疑,李家洼的生机,阿土和小草的存在,是不是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这一日,送来的药似乎格外苦涩。李云强忍着反胃喝下,靠在床头喘息。药力似乎比往日猛烈,一股深沉的疲惫感汹涌而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刹那,门外…似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过松涛的动静。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什么东西被极其小心地放在门外的地上。
李云心中警兆微生。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挣扎着挪到门边,用尽力气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装着空药碗的食盒放在地上。但在食盒旁边,多了一样东西——一个用新鲜芭蕉叶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包裹。包裹得很紧,没有任何标识。
李云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庭院寂静,只有松风阵阵。他迅速弯腰,将那芭蕉叶包裹抓在手里,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山野的微凉气息。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他急促地喘息着,头痛因为紧张而加剧。
是谁?玄诚道长?不可能,他若有事,大可光明正大。孙快手?更不像。王德福的人?送毒药?
他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翠绿的芭蕉叶。里面露出的东西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是毒药。也不是金银。
是几块烤得焦香、还带着温热余韵的红薯!表皮微微开裂,露出里面金黄的瓤肉,散发着一种质朴而浓郁的甜香!旁边,还有两个煮熟的土豆,表皮光滑。
烤红薯!煮土豆!
李家洼!
阿土!
一个名字瞬间冲上李云的脑海!只有阿土!只有那孩子,才会记得他,才会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而且,这红薯土豆的品相…正是李家洼那片荒坡上收获的样子!
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忧虑瞬间攫住了李云!阿土在附近?他找到了这里?他怎么找到的?他和小草安全吗?李癞子有没有为难他们?王德福知不知道?
无数个问题在钝痛的脑中炸开。他拿起一块烤红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山野的烟火气和阿土那孩子小心翼翼的关切。他掰开一小块,塞进嘴里。甘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焦香,熟悉得令人鼻酸。这味道,是活着的味道,是希望的滋味!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他以为自己早已被遗忘在绝望的深渊,却没想到,那点微弱的生机,那被他亲手埋下的种子,不仅长在了李家洼的荒坡上,也以这种方式,穿透了清源观的死寂,重新点燃了他心中几乎熄灭的火焰!
他狼吞虎咽地将几块红薯和土豆都吃了下去。久违的饱腹感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芭蕉叶…这深秋时节,附近哪里还有新鲜的芭蕉叶?这包裹传递的方式如此隐秘…阿土一定就在观中!或者…就在观外不远的地方!有人帮他?小道童?还是…玄诚道长默许?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剧震!玄诚道长…他到底是什么立场?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了。不是送饭的铃声,是手指叩击门板的轻响。
李云瞬间警觉,飞快地将吃剩的薯皮和芭蕉叶塞到床下,抹了抹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谁?”
“福生无量天尊。”门外传来玄诚道长那平和淡漠的声音,“李居士,贫道玄诚,可否入内一叙?”
李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道长请进。”李云稳住声音。
门被推开。玄诚道长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身形清癯,三缕长须飘然。他缓步走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李云脸上。那眼神依旧深邃,但李云似乎从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与往日不同的波动。
“居士气色…似乎比前几日稍好?”玄诚道长在桌旁唯一的木凳上坐下,语气平淡无波。
“多谢道长赐药,略有好转。”李云小心应对,心中警惕提到最高。
玄诚道长微微颔首,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松涛的呜咽。这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居士可知,”玄诚道长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数日前,县尊大人派人送来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男孩约莫十二三岁,女孩瘦小,似是病弱初愈。”
李云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阿土!小草!他们…他们被王德福的人抓来了?!送到这里了?!
巨大的愤怒和担忧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王德福!好狠毒的手段!他不仅用路引和自由威胁自己,现在更是直接握住了阿土和小草这两个孩子!将他们作为人质,捏在手中!他把自己送到这清源观,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软禁和监视,更是为了方便…控制人质!
“道长…他们…他们在哪里?可…可还安好?”李云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
玄诚道长看着李云眼中瞬间爆发的急切和痛苦,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古井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居士放心。两个孩子暂安置在后山一处僻静的守林小屋,有可靠之人照看。虽清苦,但衣食无忧,也…远离尘嚣。”他特意强调了“远离尘嚣”四个字。
李云瞬间明白了玄诚道长的暗示!后山守林小屋…远离道观主体…这是玄诚道长在保护阿土和小草!将他们与王德福可能的直接控制隔离开!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感激,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取代。玄诚道长为何要这么做?他是在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县尊大人…”李云艰难地开口,试探着,“将两个孩子送来…是何用意?”
玄诚道长深深地看了李云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用意?居士心中不是早已明了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县尊大人,近日…心绪不宁。空印案余波未平,州府又传来风声,朝廷…或有贵人将至应州巡视灾情。”
朝廷贵人?巡视灾情?李云的心猛地一跳!难道是…太子朱标?历史上朱标确实有巡视北方的记载!时间…似乎也对得上!
“县尊大人…视居士为奇才,所献‘甘薯’、‘土芋’更是解民倒悬之良种。”玄诚道长的话语平静,却字字如刀,“然,奇才如宝刃,可伤人,亦可伤己。变数…终究是变数。尤其当风暴将至,一点微小的变数,都可能…引动雷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李云依旧苍白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王大人…所求者,无非一个‘稳’字。他所惧者,居士心中之‘奇’,与那即将莅临的‘天威’,会否…碰撞出不可测的火花?而这火花…是否会将他,将这应州,都…焚为灰烬?”
李云浑身冰冷!玄诚道长的话再明白不过!王德福害怕了!害怕他李云这个身怀“异术”的变数,在太子朱标巡视期间,惹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乱子!更害怕李云的存在本身,会引来朝廷对“妖人”的彻查,最终牵连到他王德福!所以,他动了杀心!要在风暴来临之前,提前掐灭这个“变数”!那“旧疾复发”的死期,恐怕…就在眼前了!
“所以…”李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王大人…是要我…尽快将种植之法…整理出来?”他这是在试探,试探王德福动手的具体时间。
玄诚道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和深不见底的山崖。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萧索。
“贫道清修之人,本不该过问红尘俗务。”他的声音飘渺,仿佛来自云端,“然,上天有好生之德。稚子无辜。”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李云脸上,这一次,那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映出了李云的惊惶和绝望。
“李居士,”玄诚道长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李云濒临崩溃的心弦上,“你…可曾想过退路?”
退路?
李云如遭重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玄诚道长!退路?在这天罗地网之中?在朝廷贵胄即将驾临的风暴前夕?在王德福的屠刀已经悬在头顶的绝境之下?他…还能有退路?
玄诚道长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生机一线,只在绝境之中。选择,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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