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洼的荒坡,在初冬的寒风中更显萧瑟。龟裂的黄土被泥石流冲刷得面目全非,枯死的蒿草倒伏在淤泥里,只有零星几处地势稍高的地方,还顽强地探出几缕深褐色的、早己枯萎的红薯藤蔓,像大地干涸血管最后的挣扎。
朱标站在一片相对干燥的高地上,明黄色的常服下摆在寒风中微微拂动。他脚下踩着的,正是李云当初“投放”种薯的核心区域。王德福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着跪在一旁,面如死灰,抖若筛糠。孙快手等几个心腹也被捆得结结实实,丢在泥地里。周围是肃立的东宫侍卫和神情复杂的应州府官员、农官。
沈炼手持朱标的手令,如同冰冷的审判者,正将一份份从县衙密室里搜出的罪证——王德福与粮商勾结贪墨官粮的账册、指使孙快手威逼李云的口供、雇佣“黑煞”刺杀李云的密令、甚至还有几封与州府乃至京城某些官员往来的密信(虽语焉不详,却指向浙东文官集团)——当众宣读。
“……以上种种,铁证如山!”沈炼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响彻荒坡,“应州知县王德福,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国,反贪墨国课,构陷贤良,谋害献祥瑞之民,其行卑劣,其心可诛!按《大明律》…”
“不!太子殿下!臣冤枉!臣是受了奸人蒙蔽啊!是…是州府钱粮师爷赵有德!是他逼迫臣的啊!”王德福涕泪横流,绝望地嘶喊着,试图做最后的攀咬。
“住口!”朱标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寒冰,带着储君不容置疑的威严,“孤只问你!李云献上这活民祥瑞,可曾邀功?可曾索贿?可曾有害民之举?!”
王德福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向那片荒坡上残留的藤蔓,想起那沉甸甸的收获,想起李云被软禁在县衙时那疲惫却清澈的眼神…他无法否认。
“而你!”朱标的目光如同利剑,狠狠刺向王德福,“为一己私利,为一顶乌纱!构陷忠良于前!杀人灭口于后!甚至不惜在孤的眼皮底下,派遣死士,刺杀孤亲口庇护之人!置孤的威严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这万千嗷嗷待哺的饥民于何地?!”
声声诘问,如同重锤,砸得王德福在地,彻底失魂。周围的官员们噤若寒蝉,冷汗涔涔。
“拖下去!”朱标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打入囚车!押解进京!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孤要看看,他背后,还有多少魑魅魍魉!”
“遵旨!”锦衣卫轰然应诺,如同拖死狗般将的王德福及其党羽粗暴拖走。凄厉的哭嚎求饶声在荒坡上回荡,很快消失在寒风中。
朱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他转过身,目光投向荒坡下那片被泥石流冲刷后、相对平缓的洼地。那里,李云正被阿土搀扶着,站在一群神情敬畏又带着一丝好奇的农官和老农中间。李云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脚步虚浮,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明亮。
“……所以,此物名为‘甘薯’,”李云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手中拿着一块刚从洼地淤泥里挖出的、沾满湿泥的红薯块茎,耐心地讲解着,“其性喜温,耐旱,畏涝。下种需在春末夏初,地温回暖之时。选向阳、排水良好之地,深耕细作,起垄……”
他蹲下身,不顾泥泞,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湿软的泥地上画出简单的图示:“垄高尺余,宽三尺。取健壮块茎,斜切为段,每段需带芽点二至三枚……切口沾草木灰防腐,置于垄顶,覆土两寸……行距一尺五,株距八寸……”
“……待藤蔓长出尺许,需及时翻藤,防止其节节生根,分散养分……遇旱,需于清晨或傍晚引水浇灌垄沟,切莫漫灌……此物少虫害,然需警惕地下蝼蛄、蛴螬……”
“……收获之时,看茎叶转黄萎蔫即可。挖掘需小心,勿伤块茎……收获后,可窖藏于阴凉干燥处,或切片晒干……”
他的讲解细致入微,从选种、整地、播种、田间管理到收获储存,条理清晰,全是干货。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华丽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来自实践的经验。周围的农官和老农们听得如痴如醉,不时有人发问,李云都一一耐心解答。有人拿出炭笔和粗纸,飞快地记录着。几个老农更是激动地围着一处未被泥石流完全掩埋、残留着几块瘦小红薯的藤根,小心翼翼地挖掘、观察,口中啧啧称奇。
“亩产…真能达十数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颤声问道,眼中充满了希冀。
李云肯定地点点头,指着洼地那一片虽然被泥石流破坏、但土壤明显更肥沃的区域:“若水土相宜,精耕细作,十五石…并非虚言。即便如李家洼这等贫瘠之地,若方法得当,七八石亦非难事。远胜麦粟。”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老农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李云深深作揖。周围的农官和农户们也纷纷动容,看向李云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朱标站在高坡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寒风吹动他的衣袂,他心中翻涌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希望的东西。他看到那些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农人脸上,那死气沉沉的麻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狂热希冀所取代。那是对“活命”最本能的渴望!李云口中的“甘薯”、“土芋”,像黑暗中的火种,点燃了他们眼中熄灭己久的光。
这,才是真正的祥瑞!活万民于饥馑的祥瑞!远比任何虚无缥缈的“天降异象”更能稳固社稷,更能赢得民心!
朱标的目光再次落回坡下那个瘦削的身影上。李云在讲解的间隙,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旁边的阿土连忙用力扶住他。李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向围拢过来的农官解释着土豆的种植要点。
他的脸色在灰暗的天光下白得透明,额角似乎有冷汗渗出,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苦?朱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驿馆刺杀时的惊险一幕再次浮现在脑海——那无形的屏障,那喷出的鲜血,太医诊断的“心神耗竭”…还有墙角那些形态奇特的灰白碎块…
疑虑的阴云并未完全散去。李云身上的谜团,如同这荒坡上萦绕不散的薄雾,依旧存在。但此刻,看着坡下那热火朝天、充满了生机的景象,看着李云在虚弱中依然坚持传播“活命之术”的身影,朱标心中的天平,重重地倾向了一边。
他缓缓走下高坡。侍卫和官员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李云看到朱标走近,停下讲解,想要行礼,被朱标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朱标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他目光扫过李云苍白的脸,“你伤势未愈,心神耗损,不必强撑。这些农事细则,自有农官记录整理。”
“谢殿恤。”李云垂首,声音依旧嘶哑,“只是…祥瑞虽好,若不得其法,恐难显其效。草民…愿倾囊相授。”
“孤明白。”朱标点点头,眼中带着赞许,“你之心意,孤己尽知。”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郑重而深邃,“李云,献此活民祥瑞,于国于民,皆有大功!孤己决意,携此二物种薯及种植之法,回京面圣!你,亦随孤同行!”
回京!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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