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舍简陋的厅堂里,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一盏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不安地跳跃,将墙上三个拉长的影子扭曲晃动。桌上摊开着皇庄的田亩图册、仓廪账目,以及李云与老张头紧急草拟的军粮征调与转运初案。墨迹未干。
沈炼端坐主位,飞鱼服上的尘土未掸,头盔放在手边,露出冷硬如石刻的侧脸。他指尖沾着茶水,在粗糙的桌面上飞快地勾勒着几条关键的运粮路线,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通州己失,漕运断绝。陆路唯二:西路走居庸关,绕行山西,山高路险,耗时长,易遭燕逆游骑截杀;东路沿海岸北运,经蓟州…然蓟州恐己陷入重围,此路…九死一生。” 他指尖重重一顿,茶水在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粮道,即命脉!断则前军溃,京师危!”
李云坐在沈炼下首。灯影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左臂筋骨深处那尖锐的刺痛并未因静坐而稍减,反而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愈发清晰,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穿刺。他强迫自己忽略那痛楚,目光紧紧锁在桌面的水痕路线上,墨绿色的瞳孔深处是高速运转的冷静:
“居庸关道险,非大量车马不可行,且需重兵押运。皇庄车马有限,此路杯水车薪。”他手指指向东线,“东路虽危,却是唯一可能快速抵近前线的通道。关键在于——快!以精骑小队,轻车简从,星夜疾驰,不图量大,但求及时!沿途设隐秘补给点,接力转运!”
“接力转运?”老张头坐在李云另一侧,布满皱纹的脸上愁云惨淡,闻言猛地抬头,声音带着绝望,“总管事!沈大人!咱们…咱们哪来那么多精骑小队?庄里的壮丁,刨去伺候那些要命苗的,能凑出护送粮车的都…”
“壮丁不动!”李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春耕如救火,苗情耽误不得!所有壮丁,一个也不许抽调!全力保苗!”
“那…那运粮的人手…”老张头的声音都颤了。
“用庄里的妇人!半大的小子!”李云的声音不容置疑,“轻车!每车只装三百斤!两匹驽马即可拉动!妇人驾车,小子随行照料牲口、探路!每队十车,配两名沈大人麾下缇骑压阵、探路、联络!昼伏夜出,专拣小路荒径!以小队分散燕逆注意,以隐秘接力点缩短单程!”
沈炼冰冷的黑眸第一次正眼看向李云,那目光如同解剖刀,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用妇人小子?轻车简从?分散接力?这法子闻所未闻,近乎疯狂!风险奇高!然而…在这漕运断绝、大军压境的绝境之下,这看似疯狂的构想,却透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令人心悸的决绝与…奇异的可行性!
“何处设点?如何联络?”沈炼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己带上了实质性的追问。
“点,由沈大人选定,必是隐秘、近水、易守难攻之处。”李云语速加快,“联络…用皇庄信鸽!阿土!”他猛地朝门外喊道。
一首守在门外、小脸绷得紧紧、竖着耳朵的阿土立刻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李大哥!我在!”
“带沈大人的人去鸽舍!挑脚程最快、最认路的那批灰背雨点!让沈大人的人…记住它们的样子!”李云命令道,随即看向沈炼,“皇庄信鸽,可抵百里外预设鸽站。以密文传讯,接力点存粮、路线安危,皆可瞬息而知!”
沈炼深深看了李云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他没有再问,只是对门外阴影中一个如同鬼魅般浮现的锦衣卫小旗微微颔首。那小旗立刻无声地走到阿土身边。阿土用力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带着那小旗官快步消失在黑暗里。
“粮!”沈炼收回目光,指节重重敲在仓廪账册上,“清点!立刻!我要实数!新粮旧储,颗粒归仓!”
“老张叔!”李云立刻转向老张头,“开仓!清点!你我同去!沈大人麾下派员监督!所有仓廪,逐一过秤!账实必须相符!”
“是!”老张头猛地站起,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然。
一行人举着火把,如同一条沉默的火龙,在沉沉的夜色中扑向皇庄深处最大的粮仓区。巨大的仓廪如同蹲伏的巨兽,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投下幢幢黑影。沉重的仓门被铁锁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粮仓内,一股混合着谷物陈腐气和新鲜泥土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粮囤如山耸立,外围堆放着今年新收、尚未来得及完全晾干入库的红薯土豆,用草席和木板简单围挡着。
“甲字仓,存去岁陈麦,账目三千七百石!”老张头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廪内回荡,带着紧张。负责记录的庄仓管事哆嗦着翻开厚厚的账册。
“开囤!验!”沈炼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身后两名锦衣卫立刻上前,手持特制的、带着锋利尖头的长杆粮探子。
噗嗤!
粮探子深深刺入麦囤!搅动!抽出!
带出的麦粒在火把下翻滚落下,大部分色泽暗淡,夹杂着不少破碎的麦壳和…灰白色的霉点!一股更加浓烈的霉腐气瞬间弥漫开来!
老张头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庄仓管事更是吓得在地!
沈炼抓起一把带出的麦粒,在掌心捻开,看着那些刺眼的霉斑,冰冷的黑眸中瞬间燃起暴戾的杀机!他猛地看向面无人色的老张头,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这就是你管的皇庄存粮?!”
“不…不可能!大人!”老张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绝望,“去岁入库,老汉亲自查验过!颗粒!绝无霉变!定是…定是…”他猛地想起什么,惊恐地看向的仓管,“王德禄!定是那王德禄被查办前捣的鬼!他管着仓廪钥匙!定是他!这个天杀的!”
“拖下去!严加拷问!”沈炼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冰冷的杀意。立刻有两名锦衣卫如狼似虎般扑上,将那的仓管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凄厉的求饶声在夜色中戛然而止。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霉变的陈粮,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关于运粮路线的一丝希望。军粮!霉变的军粮送上前线,无异于投毒!是足以引发营啸、动摇军心的滔天大罪!
李云站在巨大的霉变麦囤前,火把的光芒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左臂筋骨深处那尖锐的刺痛,此刻仿佛化作了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千算万算,算到了前线烽火,算到了运粮艰险,却没想到后院早己被人埋下了如此恶毒的钉子!王德禄…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其心可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电,扫过仓廪内其他粮囤和外围堆积的新粮:“其他仓廪!立刻查验!所有新收薯芋!全部开袋!验!”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火把噼啪作响,粮探子刺入粮囤的“噗嗤”声、粮袋被撕开的裂帛声、庄户们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在巨大的仓廪内交织回响。
“乙字仓陈粟…轻度霉变!”
“丙字仓…还好!尚可!”
“新薯堆第三垛…底层有…有湿腐!”
“土豆堆东南角…发现虫蛀!”
坏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一条条噬咬着众人的神经。老张头面如死灰,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沈炼的脸色越来越沉,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仓廪的空气都因他那冰冷的杀意而几乎凝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人彻底淹没时,负责查验新薯堆边缘一处角落的庄户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呼喊:
“这里!总管事!沈大人!快看这里!”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那庄户费力地扒开几袋表层完好的薯袋,露出了下面十几袋被刻意藏在角落、用厚厚稻草严密覆盖的麻袋!麻袋口被割开,里面露出的,赫然是颗粒、色泽金黄、在火把下如同碎金般闪耀的——陈年好粟!
“是…是去年本该调拨出去的上等军粮!”老张头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抓起一把金灿灿的粟米,老泪纵横,“没霉!一点霉都没有!是王德禄!定是那狗贼贪墨了上等粮,用霉粮顶账!把好粮藏在这里,想找机会运出去私卖啊!天杀的贼子!”
峰回路转!
这十几袋藏在角落、逃过霉变的上等陈粟,如同绝境中的救命稻草!
沈炼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快步上前,抓起一把粟米,仔细查验,又看向那被扒开的、保存完好的麻袋和厚实的稻草层,眼中寒光闪烁:“好一个瞒天过海!王德禄虽死,其党羽必未尽除!查!给本座掘地三尺,也要把藏在这皇庄里的耗子揪出来!”
他猛地转向李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李总管事!这些好粟,连同所有未霉变之粮,即刻起运!按你方才所拟轻车之法!第一批,明日丑时初刻,必须出发!目标——东路,预设第一接力点!押运缇骑,本座亲自指派!若有延误…”
沈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扫过李云和的老张头:
“提头来见!”
“是!”李云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应道。他墨绿色的瞳孔深处,映着那金灿灿的好粟,也映着仓廪角落里那些刺眼的霉变和湿腐。左臂的刺痛依旧尖锐,但这痛楚,此刻却化作了支撑他站立、支撑他继续搏杀的筋骨之力!
他扶起的老张头,声音沉稳,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力量:“老张叔!没时间了!立刻组织人手!分拣好粮!装轻车!喂饱驽马!召集所有能驾车的妇人,所有能跑腿的半大小子!告诉他们…”
李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在弥漫着霉味与希望的巨大仓廪:
“前线将士在流血!京师百姓在盼援!这袋中的粮——”
“是刀!是箭!是活下去的命!”
“明日丑时——”
“一辆车!也不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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