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虚席作戏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6章 虚席作戏

 

断裂的狼牙边缘冰冷、坚硬,带着一种被长久后的油润,此刻却像一块尖锐的寒冰,深深硌在陆昭阳的掌心。她闭着眼,背对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指尖死死扣住那半枚凶器,力道大得指节根根泛白,几乎要将这坚硬的兽齿嵌入自己的骨肉。

昨夜喷涌而出的鲜血那浓重的铁锈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而比这血腥味更清晰、更灼人的,是萧烬手腕上那块铜钱大小的、暗沉粉白的陈旧烫疤!

它像一个狰狞的烙印,狠狠烫在她混乱不堪的记忆深处,将那些早己模糊、被血与火覆盖的童年碎片硬生生撕裂开来。

那个在破庙烈焰中,顶着燃烧的梁柱和滚烫的炭火,不顾一切将她拖出火窟的单薄身影……那声压抑的少年痛呼……手腕上被滚烫碎屑烙下的、瞬间焦糊的印记……这曾是她灰暗记忆中唯一带着暖色的微光,是她无数次在噩梦中抓住的浮木。

可这浮木,怎么会是……萧烬?!

那个玄衣墨瞳、执掌生杀、用冰冷长剑斩下福伯头颅、将她家族付之一炬的修罗?!

救命恩人?屠门仇人?哪一个才是真相?哪一个才是幻觉?!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混乱如同两股狂暴的毒藤,在她脑中疯狂绞缠、撕扯!恨意在翻腾,却仿佛失去了绝对的目标,变得浑浊而痛苦。心口像是被冰与火同时煎熬着,冷得刺骨,又灼得发痛。

“郡主……该喝药了。”

青鸢带着浓浓鼻音、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圆圆的眼睛红肿未消,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显然还沉浸在昨日主子呕血昏厥的惊吓中。

陆昭阳没有睁眼,只是微微侧过头,张开干裂的唇。苦涩滚烫的药汁顺着瓷勺灌入喉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强行压下了翻涌到喉头的恶心感,却丝毫抚平不了心口那冰火交织的煎熬。

一连数日,萧烬如同人间蒸发。偏院如同被遗忘的死角,只有每日清晨和黄昏,一碗雷打不动、由粗使婆子沉默送到门口的粗瓷药碗,证明着王府主人并未完全忘记这里还囚禁着一个“明懿郡主”。那药汁一日苦过一日,似乎要将她残存的力气也一并熬干。

那夜灶前笨拙扇火、沉默熬粥的高大身影,连同他腕上那块刺目的烫疤,在日复一日的沉寂和药苦中,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真的只是她濒死之际意识混乱产生的荒诞幻觉。这念头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混乱的心头。

身体在那些苦得钻心的汤药作用下,极其缓慢地恢复着。额角狰狞的伤口终于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硬痂,触碰时只剩下麻木的钝痛。但左手腕缠绕的绷带下,那源自血契的灼痛感却像埋进皮肉深处的火种,不仅未曾熄灭,反而在每一次她试图强行凝聚起一丝微弱内力时,便骤然死灰复燃!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沿着手臂的经络凶猛地向上穿刺,瞬间烧得她经脉欲裂,冷汗涔涔,不得不立刻放弃。

每一次尝试,都换来更深的虚弱和更清晰的认知——血契如同无形的枷锁,不仅禁锢着她窥探真相的能力,更在蚕食她最后自保的力量!

恨意,在这日复一日的囚禁、虚弱和一次次徒劳的尝试中,被反复地捶打、淬炼。最初的狂暴烈焰渐渐沉凝下来,凝结成一种更坚硬、更冰冷、也更具穿透力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玄冰。

杀不了他,至少,要撕开这王府的重重黑幕!要看清那沉婴塔底的石碑究竟藏着什么!要弄明白,他萧烬,到底是谁?!

机会,终于在五日后一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一道微弱电光,降临了。

窗外天色铅灰,压得极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一场暴雨正在酝酿。偏院里连鸟雀都噤了声,只有风声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青鸢的脚步却一反常态地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轻快。她像一只敏捷的雀鸟,几乎是滑进厢房,反手掩上门,圆圆的脸蛋因为兴奋和紧张而泛着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她凑到陆昭阳床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丝带着雨腥气的消息:

“郡主!成了!”她急促地吸了口气,“王爷被陛下急召入宫议事,听说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沈医官也立刻跟着去了,看那阵仗,怕是要到掌灯时分才能回府!”

陆昭阳搁下手中只喝了一半的药碗,深褐色的药汁在粗瓷碗底晃荡,映出她毫无波澜的眼眸。

青鸢的语速更快了:“书房那边……玄鳞倒是还守着,像块黑铁疙瘩杵在那儿,动都不动!不过!”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今日府里管事愁得头发都快薅秃了!北地刚押送进京一批紧要文书,全是关于今年冬赋和边军粮草调拨的,量大得吓人!偏偏王爷不在,几个识文断字、能碰机密文书的幕僚又都跟着入宫了!管事正满府抓壮丁,要临时抽调人手去书房帮忙整理归档,赶在王爷回府前理出个头绪来!要求嘛……只要认得字、手脚干净就行!”

书房!整理文书!

陆昭阳搁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抬眼,目光越过青鸢兴奋的脸,投向窗外那片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的铅灰色天空。眼底最后一丝属于病弱者的迷茫和混沌,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冷的、淬毒的、如同匕首锋芒般的决然。

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

“更衣。”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去书房。”

书房外的空气比偏院更加沉闷压抑。巨大的乌木门敞开着,平日里肃然无声的所在,此刻却透出一种兵荒马乱的嘈杂。沉重的木箱被搬进搬出,穿着王府统一服色的仆役脚步匆匆,捧着或高或矮的一摞摞卷宗、簿册,在门口进进出出,神色紧张。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新墨的刺鼻气息,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属于汗水的躁动。

陆昭阳穿着王府婢女最常见的青色细布衣裙,头发简单地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憔悴。她低着头,跟在两个同样被临时抽调来的粗使丫鬟身后,步履虚浮,脚步有些踉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刻意收敛了所有属于“明懿郡主”的锋芒和锐气,将自己完美地融入了这群惶恐、忙碌的下人中。

守门的玄鳞,如同青鸢所描述的那样,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黑铁雕塑,沉默地伫立在门边。他全身包裹在毫无光泽的黑铁甲胄里,连脸上都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只露出两个眼睛孔洞的面具。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无声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那目光落在陆昭阳身上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带着审视的寒意。

陆昭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在袖中冰凉。她强迫自己更深的低下头,将呼吸放得更加微弱,脚步越发虚浮无力,甚至故意绊了一下,引得旁边一个仆役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她一把。

玄鳞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约两息,最终移开,重新落回门口汹涌的人流上。那短暂的停顿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她随着人流,顺利进入了书房。

书房内比她上次潜入时更加混乱。原本空旷的地面上堆满了半人高的木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制式的卷轴、簿册。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早己被淹没,取而代之的是几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条案,上面同样堆满了小山般的文书。几个被临时抓来、识些字的管事和仆役正满头大汗地分拣、归类,空气中充斥着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管事们焦躁的低声呵斥。

“快!那边!税赋单子放东边条案!”

“军械!军械册子单独装箱!用红绳捆好!笨手笨脚的!”

“哎呦!小心点!这可都是要命的东西!”

陆昭阳被一个管事模样、脑门冒汗的中年男人随手一指:“你!去那边!帮着把案上那堆没归类的卷宗按年份理出来!仔细点!弄乱了仔细你的皮!”他指的方向,正是靠近书案后方、那座巨大紫檀木书架的区域!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了一下!陆昭阳低着头,喏喏地应了一声,脚步虚浮地走向那个角落。

目标近在咫尺!那座书架,那个藏着狼牙和沉婴塔图纸的暗格所在!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不去看那书架侧面可能存在的机关。她走到那张堆满杂乱卷宗的条案前,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整理起来。动作迟缓,手指带着病后的无力感,甚至拿起一个卷宗时,手臂还微微发颤,显得力不从心。她刻意模仿着周围那些粗使丫鬟的动作,只做最基础的分拣,目光尽量不西处游移,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为识字而被临时抓来、却又因为身体虚弱而效率低下的普通下人。

时间在混乱和压抑中缓慢流逝。陆昭阳一边机械地整理着手中散发着陈旧霉味的卷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无声地扫描着周围的环境。

书架的位置,书架侧面雕花的纹理……上次那个微凸的机关点……她需要制造一个混乱,一个足够短暂、却又足够她靠近并触发机关的混乱!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一个捧着高高一大摞厚重簿册的年轻仆役,脚下被散落在地的卷轴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呀——!”

惊呼声中,那摞摇摇欲坠的簿册如同山崩般朝着陆昭阳的方向倾塌下来!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和手忙脚乱的拉扯声!

就是现在!

陆昭阳眼中寒光一闪!她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反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慌了神,身体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一缩,脚下却“恰好”被身后堆放的卷宗绊住!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向后踉跄着摔倒!

她的身体,如同计算好的一般,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向了身后那张条案!

条案上,正摆放着一套显然是萧烬惯用的、尚未收起的青玉茶具!一只斟满了滚烫茶水的青玉茶盏,正放在离桌沿不远的地方!

“砰!”

陆昭阳的后腰重重撞在条案边缘!力道之大,震得整张条案都晃了一晃!

“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那只无辜的青玉茶盏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得高高弹起,随即摔落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西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着碧绿的茶叶,如同愤怒的泼墨,猛地飞溅开来!

滚烫的液体溅到了离得最近的管事和仆役的鞋面、裤腿上,引起一片惊呼和跳脚!

“哎哟!烫死了!”

“我的新裤子!”

“哪个不长眼的?!找死啊!”

混乱!瞬间的混乱!

就在这惊呼西起、众人注意力都被地上的狼藉和烫伤的脚面吸引过去的电光石火之间!

陆昭阳借着摔倒后“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动作,身体以一个极其自然的、带着痛楚的翻滚姿态,左手手肘“无意”地、却带着精准的力道,狠狠地撞在了紫檀木书架侧面,那个极其隐蔽的、米粒大小的雕花微凸之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混乱人声中的机括弹动声,清晰地传入陆昭阳的耳中!

成了!

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借着撑地起身的瞬间,目光如同最迅疾的闪电,精准地扫向书架侧面!

那块狭长的紫檀木滑板无声地弹开了!

暗格深处,幽暗的光线下,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那枚油润的狼牙吊坠,和那卷泛黄的、标记着“祭碑室”的沉婴塔结构图!

目标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陆昭阳的呼吸瞬间屏住!指尖冰凉,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她需要的东西,就在那图纸上!她袖中藏着的、那块鸽卵大小、早己准备好的特制薄蜡块,瞬间滑入掌心!

就在她借着身体的掩护,手指即将探入暗格,触碰到那卷决定命运的图纸边缘的刹那——

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般的巨大压力,毫无征兆地、如同冰狱降临般,瞬间笼罩了整个混乱的书房!

所有的惊呼、跳脚、咒骂声,如同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切断!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陆昭阳的动作僵在了半途,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顺着那冰冷压力的来源望去——

书房那扇敞开的乌木大门处,不知何时,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

萧烬。

他逆着门外灰暗的天光,面容隐没在深重的阴影里,唯有一双墨色的瞳孔,如同两点凝固的寒星,穿透混乱的人群和满地的狼藉,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半跪在地上、手指距离暗格仅有咫尺之遥的陆昭阳身上。

空气,凝固成了万年玄冰。


    (http://www.tyshuba.com/book/hc0jid-6.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yshuba.com
天域书吧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