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后的第三场急雨砸在琉璃厂东街的青砖路面上时,沈砚正用鹿皮布擦拭博古架角落的青铜觚。水汽裹着土腥味钻进“砚古斋”的雕花木门,在青石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斑点。柜台后头的阿雪掀起眼皮,项圈上青铜牌蹭过紫檀木台面,发出沙哑的刮擦声。
“南边刚送来的物件。”穿靛蓝短褂的掮客老周跨过门槛,怀里紧抱着红绸包裹。雨水顺着他竹编斗笠的边沿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说是隋代的供器,可这形制……”他声音压低,喉结滚了滚,“邪乎得紧。”
红绸抖开的刹那,空气里的湿气骤然凝住。
三足青铜爵浸在昏光里。兽面纹的双目嵌着两粒极小的黑曜石,细看下竟有微不可察的流光转动。但真正让沈砚脊背蹿起寒意的,是兽口中衔着的环——环身盘绕的蛇纹鳞片分明是新铸的,断裂处的铜胎竟透着血肉般的暗红。
“陕西韩城出的土。”老周指腹抹过爵腹一道深痕,“挖到这东西当晚,三个民工发了癔症,对着月亮学狼嚎。”
窗外炸雷撕裂云层。惨白电光劈进堂屋的刹那,兽目黑曜石里猛地迸出两点金芒,快如毒蛇吐信!沈砚手中的鹿皮布下意识甩出,正抽在爵身上——
“铛!”
金石交击声震得梁上浮尘簌簌落下。青铜爵倒翻在柜面,兽口衔环摔落在地。断口处露出的不是铜芯,而是缠绕成股的头发丝。几缕湿漉漉的青丝粘在红绸上,发梢还挂着星点暗红的血珠。
“那墓上头……有老槐树!”老周突然抱头嘶嚎,指甲在太阳穴抠出血痕,“根须都扎进棺里了!”人猛地抽搐倒地,脖颈迅速浮起墨绿淤痕,形状恰如盘绕的蛇纹。
阿雪如黑箭般窜上柜台。猫爪按在翻倒的青铜爵腹,竟发出烙铁炙肉的“滋啦”声。爵腹阴刻的北斗七星纹路亮起诡异青光,柜面水痕无声聚成三滴,血泪般悬垂欲坠。
“庚子年造的劫器。”沈砚的声音冷得像浸了井水,食指沾过铜爵断裂处暗红的铜锈。指尖触到锈痕的刹那,颅底轰然炸开陌生记忆:
黄沙漫天的荒冢。枯树下,着唐式襦裙的少女攥紧胸前碎裂的玉璜,鲜血顺着指缝滴入地缝。坟冢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铮鸣,巨大棺椁裂开缝隙,青铜碎片迸飞……每一片都倒映着少女绝望的瞳孔!
剧痛刺穿太阳穴。沈砚踉跄扶住博古架,一架子的古陶瓷瓶叮当作响。阿雪的厉啸刺破耳鸣,他垂眼看向自己颤抖的手——指腹黏着的暗红锈斑正渗入皮肤,留下蛇形的墨绿纹印。
雨声骤密。砚古斋门廊下积水反着青光,水面模糊浮起虬结树根的倒影。根须盘错处,隐约裹着一角褪色的锦缎衣料,料子上歪斜的血字扎进眼底:「勿忘锁星台……」
京郊普觉寺的地宫阴寒刺骨。沈砚指尖扫过石壁上的星图刻痕,青砖表面黏腻的苔藓里混着几不可辨的铜绿粉末——与他指腹墨绿纹印的触感如出一辙。
“这是第三处了。”身后穿黑色作训服的秦队长打开强光手电,光柱里尘埃狂舞。石壁角落堆积的泥土显出新鲜翻动的痕迹,“昨夜盗洞首通棺床,可……”他话音顿住,光束猛地定在地面。
深褐色污渍溅射成放射状扇形。扇面正中的土坑底,残存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绿松石碎屑。沈砚半跪下来,鹿角镊尖轻夹起碎片。强光穿透薄如蝉翼的碧色石体,内里絮状冰裂纹竟构成微缩的北斗七星图。
冰针刺入太阳穴的痛感再度袭来。记忆碎片闪回:染血的绿松石璜挂在少女颈间,随她剧烈喘息起伏。有人硬生生将它扯断,血珠喷溅在对方靛蓝短褂的前襟上——
“靛蓝……短褂?”沈砚呼吸一窒。老周倒在他店里的模样在眼前交叠:同样的靛布衣衫,同样颈浮蛇形青斑!
秦队长的对讲机猝然爆出电流嘶鸣:“头儿!韩城……韩城出事了!老周老家那口百年老槐……昨夜让雷劈成了焦炭!树心是空的,里面……”信号被尖利的忙音切断,最后漏出的半句混着惨叫——“全是人的头发!”
地宫深处隐约飘来呜咽。像女子隔着水缸哭,又像风钻过窄门缝隙。阿雪颈毛倒竖,喉咙里滚着低沉的呼噜,琥珀色猫眼死盯着地宫拐角处的一口朽烂棺木。棺盖斜开一尺宽的缝,缝隙里垂下一绺裹着泥浆的头发。
强光手电扫过去时,秦队长倒抽冷气。朽棺内壁布满纵横交错的刮痕,最深的一道划过星宿图刻痕,痕迹尽头赫然是五指抓挠的血印!新鲜血迹早己凝固发黑,唯有指甲缝隙里嵌的铜绿碎屑,在光下折射出暗沉沉的金星。
沈砚拨开棺口缠结的发团。底下压着半块撕碎的绢帕,残存的墨字己被血污浸得难以辨认:
“……星杓西指,锁台将倾……”墨迹旁黏着更小的绿松石碎末,内里冰裂纹的星图一角与他手中的碎片严丝合缝。
琉璃厂西街“集雅轩”的后院罩着诡异的静。沈砚指腹无意识地着手腕内侧——那枚蛇形青斑此刻竟隐隐发烫。花梨木茶台上摊着一份档案的复印页,泛黄纸张上的黑白照片触目惊心:一株烧焦的巨槐横卧黄土坡,裂开的树心空洞里绞缠着黑压压的人发,如同巨蛇盘踞的老巢。
照片右下角用红笔圈出的女人头像,却让沈砚心头猛震——柳眉细目,鼻尖一粒小痣。
档案记录写着:
姓名:陈素衣
于庚子年(1900)韩城枯冢案后失踪
时年十七
其父为光绪朝钦天监漏刻科主事,陈景元
“陈家是历代钦天监的星象推演世家,但庚子年后彻底断了传承。”秦队长指尖重重点在照片上女人的眉宇间,“陈家最后一点血脉。现场勘查后分析,她极可能被当作……祭祀的生桩。”
窗外忽起一阵邪风,卷着沙尘狠狠抽在窗棂上。桌上的档案纸被风掀飞一角,露出压在下头的那块韩城老槐树心切片标本。木质断层焦黑扭曲,但显微镜拍摄图中清晰显示:碳化年轮内侧嵌满细如发丝的青铜碎线,线体交织成北斗七星的暗纹。
阿雪忽然腾身跃上窗台,朝着鼓楼方向发出凄厉长嚎。沈砚随之望去——暮色西合处,西山顶峰竟诡异地亮起三簇萤火般的幽绿光点,排布恰如勾陈星位。
墨绿蛇纹在腕上烧灼起来。颅内的记忆碎片剧烈冲撞:
浓云密布的暗夜。少女陈素衣被反绑双手推下土坑,坑底铺满冰冷的青铜碎片。老槐树根如蟒蛇般绞缠而上,发梢黏着青绿的铜屑,一柄嵌着绿松石的短刀狠狠刺入少女脖颈,血泪般滴落的血珠……不,那不是血珠!是极细小的绿松石碎片随鲜血迸溅飞向天空,像星子般消散在云层深处!
“素衣……”
陌生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桌上那块槐木切片“咔嚓”裂开。木质断裂面清晰呈现两条扭绞的墨绿色铜线——正是他腕上蛇纹的复刻!铜线绞合的末端,死死缠着一截不足半寸的、干枯蜷曲的断指骨。
骨节细弱,显然属于女子。
秦队长猛地拔枪转身!集雅轩后院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穿靛蓝布裙的身影。女人缓缓抬头,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颈间一道触目惊心的青黑色瘀痕蜿蜒缠绕,淤痕尽头消失在衣领深处。
她的目光落在沈砚的腕上。那里,墨绿蛇纹正幽幽泛着冷光,与她的勒痕如出一辙。
暴雨如注浇打鼓楼西大街时,急诊手术室的红灯刺得人眼发涩。沈砚背靠在墙,指尖残留着那女子皮肤的冰冷触感。急诊室门开了又关,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纠缠扑鼻。
秦队长把染血的密封袋递过来。袋里是一枚扁圆形的绿松石珠,原本该穿绳的孔洞被血污糊死。
“急诊科从她食道里取出来的。”秦队长声音嘶哑,“差点噎死。”他指着血污深处勉强可辨的刻痕,“找鉴证科拓过了,是北斗星图的‘天枢’方位,缺了一颗辅星。”
沈砚接袋的指尖冰凉。袋里石珠表面沾着半凝固的黑红色黏液,强光照射下,石珠内部浮现网状血丝。阿雪忽然跃上他肩头,猫爪隔着密封袋按向那颗辅星缺失的位置——
嗡!颅底深处猛然剧震。陈素衣最后的记忆碎片如熔岩喷涌:不是青铜爵!她拼死护在胸前的、被硬生生扯碎的,是串着七颗绿松石珠的璎珞!每一颗内里都冻着冰裂的星宿图。当第二颗珠子被夺走时,血泪溅上了施暴者靛蓝布衣的下摆……
视野猝然血红。
“韩城墓里的树芯铜线、素衣食道里的星珠、老周和这些人的蛇纹勒痕……”秦队长把物证照片在临时拼起的会议桌上摊开。窗外雨线如鞭抽打玻璃,屋顶积水在角落洇开湿痕,晕染了地板缝隙里几不可见的铜绿粉末。
投影仪的光斑打在幕布上,烧焦槐树的纵剖面图触目惊心。树干中心区域被特意圈出,放大图像令满屋人头皮发麻——扭曲交织的碳化人发间嵌满墨绿铜线,铜线盘绕出北斗纹样,却独缺了第七颗“摇光”星的连接点。
沈砚低头注视自己的右手腕。那枚蛇形墨绿纹印己浮凸得近乎浮雕,末端蜿蜒探向掌心。阿雪的尾巴忽然扫过他的手背,冰冷湿腻。猫眼紧盯着他,又扭头看向窗外如墨的夜空。
“七星劫器缺一不可。”沈砚指尖划过屏幕中残缺的北斗星纹,最后停在空荡的“摇光”位。话音落处,天边猛地撕开惨白裂痕,巨雷轰然炸响!
几乎同时,重物砸地声伴着玻璃迸裂的乱音从楼梯处传来!“来人——!”
留守楼梯口的警员嘶吼被惊雷劈断。众人撞开通往二层的木门时,浓烈的铁锈味混着湿腐气涌入鼻腔。
一道湿漉漉的长痕从楼梯拐角的窗口首拖向走廊深处,泥水里混着青黑铜锈。警用强光手电扫过尽头虚掩的会议室门缝时,光斑堪堪定格在一只枯瘦、黢黑的手上。
沈砚推开门的刹那,阿雪的厉啸刺穿空气——
靠窗木椅翻倒,干瘦的尸体瘫在血泊中。脖颈被深勒进皮肉的发辫缠绕数圈,辫梢绞着半枚蛇形青铜扣!最骇人的是死者攥紧的右手,指缝里露出半截染血的靛蓝粗布。他大张的嘴巴里,骇然塞着一团缠绕打结的灰白长发,发丝深处裹着一枚绿松石珠——珠里冰裂纹缺了整整一颗星的位置,正是北斗第七星的“摇光”!
窗外,雷雨中的西山彻底暗了下去,山尖那簇代表“勾陈”的幽绿光点悄然熄灭,仿佛从未亮起。
阿雪尾巴上的毛炸成蓬乱的刷子,猫眼死死盯住尸体手中那截靛蓝粗布。布片上深褐色污痕的边缘,赫然浸染着几点暗金色的、未干透的——铜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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