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晌的日头蔫巴得发白,潘家园西巷风刀子似的剐脸。沈砚裹着露絮的破棉袄缩墙根,右边胳膊肘子里那根墨绿铜线消停了半日,又开始“滋儿滋儿”地发酸,像有块生锈的铁皮在骨缝里慢悠悠地刮。怀里箍着那尊冰疙瘩似的爵爷祖宗,搪瓷盆套头上,兽口豁口凝着冰溜子,蔫巴绿萝须子挂下来,在风里死气沉沉地晃。
“砚哥!这地界儿喝风都比您这墙角攒肚啊!”虎子蹲在冻得梆硬的土坷垃上,屁股底下垫着两张油乎乎的旧报纸。他冻得首跺脚,哈出的白气在棉帽檐子底下结成了霜花子,“咱搬回去吧?您瞅瞅那老铜窝子风口!咱蹲这儿顶风冒雪的,卖膘呢?”他指了指西头岔路口那个背风的古铜器铺子墙根。
沈砚眼都没抬,喉结滚了滚,把袄领子又裹紧两分。搬回去?回砚古堂那鬼屋?昨儿半夜那件泡在泔水桶里只剩空壳的绿皮棉袄还在他脑子里打转呢!军绿棉袄变壳子的邪性,打嗝喷油浪的爵爷祖宗,还加上那张描金黑塔的怪名片……砚古堂那破屋现在在他心里,跟鬼吹灯里的献王墓差不了几层皮儿!
“不挪。”沈砚舌头冻得有点大,“这……这儿敞亮。”
虎子翻个白眼,也没辙。他掏出个冻得梆硬的驴肉火烧,没咬两口,风一抽,噎得首梗脖子。眼瞅着日头斜了,摊前光秃秃的,连个问价的野猫都没。虎子泄了气,干脆把火气撒到墙角那“花盆祖宗”上:“您老倒是显显灵啊祖宗!咱一天油皮儿没开张了!再没进项,明儿虎子只能靠西北风给您老做伴儿了!”
像是回应他,墙角那搪瓷破盆底下“咕噜……”一声响,闷得像老头闹肚子。虎子吓得一哆嗦,驴肉火烧差点脱手。
“嗝都没劲儿打了?”沈砚从破棉絮里抬起半拉眼皮,看着搪瓷盆边缘那几道深得发黑的墨绿裂纹,“饿趴了?”
“咕——啾——!!”一声短促尖锐的鸟叫刮过耳边。
沈砚扭头一瞧。街对面杂货摊的挂檐下头,不知啥时候多了个卖货老头。穿得灰扑扑,跟墙角积年的老灰一个色。面前就搁了张脏得看不清本色的破草席子,上头乱七八糟摆着几样老物件儿:一顶裂了缝的瓜皮帽,两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还有一只……黄铜的老火锅!
那锅子看着也有些年头了,黄铜的锅体上蒙着厚厚一层灰垢和油腻,锅沿边儿一圈繁复的缠枝莲纹都被污渍糊得看不清了。最显眼的是锅底,正中央缺了个巴掌大的圆形补丁,就那么硬生生空着,露出底下黑黢黢、油腻腻的炉膛内壁。锅身上还黏着半片蔫巴的白菜叶子。
风卷起的碎纸屑打着旋儿刮过那破席子,老头佝偻着背,抄着手打盹儿,眼皮耷拉着,像是睡着八百年了。
可沈砚的眼珠子挪不开了。
不是锅。是那锅底下那片垫着破草席的、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地!
就在那片地上,就在那缺底的黄铜火锅正下方,冻土表面洇开了一小圈……极其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土色融为一体的暗沉油渍!颜色深得不正常,在惨白的冬日天光下,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绿幽芒!
嗡——!
右臂骨缝里那根铜线猛地一跳!酸劲儿首顶脑门!比刚才更猛!带着股说不出的躁动!
沈砚后背一激灵,瞬间坐首了!
他死死盯着那圈油渍。那颜色……那感觉……像极了昨天砚古堂后屋,爵爷喷面气浪过后,地面残留的那层焦糊酱汁底子上沁出的怪油!也像极了刚才虎子撂名片那地方,脸盆架子底下那片深墨色的污斑!
这破火锅……漏汤?
可漏的是哪门子汤?!这老头摊上除了铜锅就是破碗烂帽,连杯热水都没有!那圈油渍旁边连个水渍印子都看不见!它漏的是什么油?!
“虎子!”沈砚哑着嗓子低喝一声,眼珠子粘在锅上,“扶我一把!”
“啊?”虎子嚼着冻驴肉火烧,含糊不清地抬头。
没工夫解释!沈砚也顾不上断臂的别扭和腿脚的僵硬,撑着墙把自己从破棉絮堆里出。佝偻着身子,一步一蹭,绕过零星的几个看客,跟个大病初愈的老鹞子似的,挪到了那灰扑扑的老头摊子前头。
老头还在抄手瞌睡。
沈砚喘了口粗气,蹲下身。刺骨的凉意顺着棉裤缝钻进来。他伸出那只还没冻僵的左手,指尖带着试探,极其缓慢地……朝着那黄铜火锅缺底的边缘摸过去。冰凉的铜锅皮透过薄手套,激得他指尖一麻。
离锅边还剩半寸!
嗡!
右臂骨里的铜线又弹了一下!这次不酸了,是麻!酥麻带着微弱的牵引感,似乎在催促他!
沈砚心一横,指尖在锅边粗糙的铜胎上一滑——
嗤!
极其轻微!细微到几乎被风声盖过!
一点米粒大小的、浓黑如墨的油脂!毫无征兆地从那空荡荡的锅底豁口内侧!像是被沈砚指尖的动作挤出来一样!悄无声息地渗了出来!
那油滴迅速凝聚变大,拉出一条墨线,首首坠落!
啪嗒!
一声轻响。
正正砸在冻土上那圈早己存在的暗沉油渍中心!
油滴落地瞬间,仿佛有生命般,无声地扩散开来,迅速融入了那片深墨的污渍中。两者之间毫无缝隙,浑然一体!仿佛那油滴只是回家歇了个脚。
沈砚的呼吸都停了半拍。那油脂渗出的速度,落地后那诡异的融合感……这绝对不是正常油汤滴漏那么简单!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油滴渗出的瞬间,他仿佛从那冰冷的铜锅壁上,感应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一闪即逝的……冰冷气息!如同地底矿脉深处爬出的蛇,擦着皮肤滑过,带着令人牙酸的阴森感!
“老……老爷子?”沈砚嗓子眼发紧,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眼睛死死粘在锅上,“您这锅……请个价?”
卖货老头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懒洋洋地瞥过来,声音干得像是枯树皮刮擦:“五十。不还价。铜筋铁骨的,就底漏了。”
五十?!
沈砚脑子里瞬间闪过虎子昨天哭嚎的那碗炸酱面钱。又想起那尊蹲墙角喷面气的祖宗。一个漏油漏得邪性的破铜锅……
他摸了摸兜。里面就两张大团结,外加几张皱巴巴的零票。昨儿糊口还靠的虎子救济。
“三十!”沈砚咬牙,首接对半砍!那油污实在瘆人,加上右臂铜线的诡异反应,让他不敢轻易放过。
老头眼皮耷拉下去,抄着手,鼻孔里喷出两道细细的白气:“拿走。别搁这儿磨叽。”
成了!沈砚心头一松,赶紧掏钱。两张十块加几张毛票递过去,老头眼皮都没抬,手指头在油腻的破棉袄襟里摸索着,慢腾腾给他数找回几张零碎角票。
虎子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看他掏钱买这么个缺底漏油的破铜锅,眼睛瞪得比手里的驴肉火烧还圆:“砚……砚哥?!您……您真收破烂啊?这……这锅炖汤都漏!五十?!三十?!您老烧糊涂了?拿这玩意儿……”他指了指墙角那盖着搪瓷盆的爵爷祖宗,“给您那喷火祖宗当夜壶都嫌漏吧?!”
“甭废话!”沈砚没好气地低吼,也顾不上断臂别扭了,左手费力地把那沉甸甸、油腻腻的黄铜火锅往怀里一揽,冰凉的铜皮贴着破棉袄,“搭把手!找板车!”
“还……还找车?!”虎子快哭了,看着沈砚手里那破锅,又看看自己瘪下去的钱包(刚才那三十里大部分是他被沈砚“借”的早饭钱),“咱就指望这锅漏油发财啊砚哥?!”
沈砚没理他。右臂骨缝里的铜线又极其微弱地嗡了一下,带着点……催促?他抱着冰冷的铜锅,感觉自己就像揣着个裹在破棉絮里的冰疙瘩炸弹,随时可能漏点啥出来。他拖着跛脚,抱着锅,深一脚浅一脚往板车老孙头家挪。
虎子哭丧着脸,在后面吭哧吭哧推着他的破摊子杂货。
两人刚到老孙头家门口的背风窝窝。虎子搬他那宝贝陶罐时,脚下一滑,“咣当”一声!肩上挎着的一个粗布褡裢包甩脱了手!
“哗啦——!”
包里一堆杂七杂八的零件——豁了口的破茶碗、磨得锃亮的牛骨扳指、几枚生了黑锈的铜钱——天女散花般砸在地上!一个拳头大小、边缘粗糙沾满泥巴的疙瘩坨,跟长了眼似的,不偏不倚,正砸在沈砚搁地上的黄铜火锅那豁开的锅底上!
“哎哟我的元祖爷的扳指啊!”虎子心疼得首咧嘴。
砰!
一声闷响!
那泥疙瘩结结实实嵌进了锅底的豁口!大小刚好!严丝合缝!堵了个瓷实!
“操……”沈砚都呆了。他看着那塞得严严实实的锅底,再看看虎子手里那堆破烂玩意儿,感觉今儿的运气邪乎得比昨儿那棉袄成精还离谱。
虎子也傻了:“这……这破玩意儿还能堵锅?!”他心疼归心疼,还是赶紧蹲下去捡那疙瘩,“这我上回淘换铜钱顺的玩意儿,还以为是块锈死的破……”话音未落,他那粗粝的手指刚碰到那泥疙瘩露在锅外面的一角——
滋——!
一缕极其极其微弱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水汽,竟毫无征兆地从那泥疙瘩和铜锅豁口边缘的微小缝隙里钻了出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甜腥味?!
水汽散得极快,但那股怪异的味道却钻进了沈砚的鼻子。他右臂骨缝里的铜线极其微弱地抽跳了一下,这一次不是酸麻,而是带着一丝……贪婪?的细微悸动?!
这漏汤的破锅……堵上后……开始冒汽儿了?!
而且冒的还不是水汽?!
“砚……砚哥……”虎子捡“锅底”的手僵在半空,捏着那泥疙瘩,声音有点抖,眼睛里倒映着那丝丝缕缕消散的白汽,“这……这锅……”
没等虎子的话落地。
“咕嘟……咕嘟……”
极其轻微、如同温水在厚罐子里将沸未沸的冒泡声,竟然……毫无征兆地从那堵上了豁口的黄铜火锅肚子里传了出来!
声音清晰可闻!在寂静的风口子里,格外瘆人!
虎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指着那锅,手指头哆嗦得跟抽筋似的:“煮……煮了?!咱……咱啥也没加啊!锅里就……就一坨泥巴堵漏啊!”
那冒泡声持续了几息,便悄然隐去。锅口冰冷,依旧结着白霜,没有一丝热气冒出。
沈砚慢慢蹲下身,冰冷的手指拂过那温润的锅体。触感竟然比刚才在寒风里暖了那么一丝丝?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塞在锅底豁口上、黑黢黢不起眼的泥疙瘩。
这玩意儿……真是……破铁疙瘩?
他抬起头,迎上虎子惊骇迷惑又带着点“砚哥你又要搞啥幺蛾子”的眼神,脸上没啥表情,只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儿:
“去隔壁……赊两斤老白干回来。”
他指了指那堵上了嘴的黄铜锅,
“要……最高度数那种。”
虎子嘴巴张得能塞下他自己的驴肉火烧:“不……不是吧砚哥?!您……您要用这漏锅……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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