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停了。
冻土上那圈炸开的碎砖末簌簌往下落，烟尘呛得人喉头发紧。沈砚那条彻底石化的右臂戳在泥灰里，没知觉，重得像半截撬不动的城墙砖。青黑色的粗粝石面上，几道细锁链似的墨绿黑纹扭曲盘绕，冰冷刺骨。
怀里林晚的脖子僵得像块生铁疙瘩，贴着他下巴颏的地方皮都没了色儿，青灰带锈，跟老坟头风化的铜疙瘩一个路数。她整个上半边身子烫得能烙饼，一股股白气儿从额角鬓边往上冒，没散开就给冻没了。
两条黑影戳在烟尘那边，不动。
前头那个背棺材的，斗笠边儿慢悠悠滴着黑油汤子，背上那口乌漆麻黑的棺材盖子开了巴掌宽一道缝。缝里不再咕嘟咕嘟冒黑影子，就瘪了，露出来的木头茬子焦糊糊地往上翘，活像烤糊的地瓜皮。拴棺材的黄草绳死绷着，绳身上裂开十几道碎口子。
后头那个掌白骨碑的，离得远点，可碑上的惨白鬼火灭了一大半，灰溜溜地裹着碑面，映得碑顶那个“囚”字瘪下去不少，石头缝子都露出来了。碑光底下那些乱爬的烂砖碎瓦早塌成一大块，压埋了多少就不知道了。
“咕嘟……”怀里一声闷响，跟开了泥浆罐子似的。
林晚脖子底下那几圈让“裹尸布”勒出来的青紫硬壳子猛地涨开几道裂口！里头没有血，反而洇出些粘稠的、像混了铜绿铁锈汤子的黄褐色浆糊来！那浆糊遇着冷气瞬间就在壳子缝里凝成半透明的黄褐色冰溜子！冰溜子裹着里头烂乎乎的皮肉，堵住了底下往外涌的热气儿！
那点还在拼命蹿腾的灼热火苗被这粘稠冰壳从脖子根死死往下摁！顺着她烧得滚烫的骨头缝子一路往下钻！一路烫！冰疙瘩撞上火炭肉！“嗤嗤”烧焦的糊味儿混着一股子铁腥铜烂的锈气，顶风都往沈砚鼻子里钻！
林晚身体猛地一个弹抽！硬壳子底下的烂肉烧出一大串细碎的血泡，泡眼儿里塞满了黄褐色的冰碴子沫！她昏死过去那会儿，下巴颏还搁在沈砚肩上，这会儿脖子后头的筋肉猛地拧成一疙瘩粗麻绳！骨头关节“喀吧”一声脆响！竟硬是把她那粘着铁锈黄冰的脑袋从他肩窝子里拧了过去！
脸彻底朝着前面那个背棺的！
背棺的蓑衣客像是被这把滚刀子烫着了！斗笠边那圈往下滴的黑油汤子猛地一顿！身子骨绷得死紧，压棺材底板的腰杆子都首了半寸！
那口压在它背上死沉死沉的破黑棺材，缝子里没散尽的阴影泥汤子一阵乱拱！裹着冰的铁锈味儿顶得棺材板子里一股子活尸乱撞的劲道！“哐当”一声！那棺材盖子硬生生往上掀了开一道更宽些的黑口子！一股粘稠腥涩的烂油味儿劈头盖脸糊出来！
这味道钻脑仁子！沈砚那条没知觉的石头胳膊连着肩膀头子猛地一抽！青黑石面上的锁链黑纹像是活物般蠕动了一下，没动。可那股子烂油锈腥味儿一钻出来，骨子里那种恨不得一口咬上去的饿鬼劲头又死灰复燃了！他这半截石头膀子都跟烧红的烙铁贴进了冷井水似的，“滋啦”一个闷震！一股蛮横霸道的力道从石臂断碴口子猛地往身子里头炸！顶得他心口窝剧痛！
他腿脚一软，差点连带着怀里铁疙瘩似的林晚一块儿栽进灰堆里！石臂本能地往下一撑！
噗！
半边石头巴掌狠狠拍进冻土里！砸开一圈蛛网纹！
就这么寸！
那石头臂膀末端参差嶙峋的断碴，正杵着地底下——半截斜插着、不知谁家铺子门脸炸飞过来的、碗口粗的青石雕花柱子头！
砰！
闷响沉得像敲鼓！
石臂断口子撞上青石柱墩的刹那，一道极其微弱、却暴戾无比的深青色光芒猛地从断口深处炸出！带着一股子凶厉蛮横的、仿佛要将整条街都夯进地心的狠劲儿，“轰”地撞进那石墩！
整根斜插的青石柱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贯穿！“嘭”一声化为漫天灰白色的石粉！
连带着柱子下方半埋的一块石板也无声无息裂成几瓣！
粉尘“呼啦”一下荡开老高！迷得人眼都睁不开！
就在这粉末簌簌散落的当口——
塌！
大块堵着前路的烂墙和钢架堆轰然下沉，塌出一个能钻人的空当！
根本来不及细看！石臂炸裂青石柱的反噬震得沈砚五内翻腾！他强咽下一口顶到嗓子眼的腥甜，那石臂此刻完全成了累赘，死沉！只靠着左手死死箍住怀里僵硬的林晚，拖着这条完全不听使唤的“石棍子”，弓着腰，几乎是滚爬着、用牙咬着劲儿朝那处新塌出的豁口钻去！砖头瓦块刮擦在棉袄上噗噗作响！
人刚滚进豁口残存的烟尘，背后！
哗啦啦——！！！
一片巨大的、如同铁灰色帐幕的、由无数扭曲废钢筋和碎混凝土裹挟的“废墟大浪”，猛地被某种难以想象的力量从两侧硬生生推挤靠拢，如同巨蚌死死闭口，将刚刚塌出的豁口瞬间封死！撞击的巨响混合着钢筋摩擦的尖啸震耳欲聋！
扬尘如同喷发的火山灰冲天而起！
沈砚抱着林晚扑进这处断壁后的夹缝，被身后封路掀起的巨大气浪狠狠拍在倒伏的水泥板上！碎石崩在脸上生疼！眼前灰蒙蒙一片，只感觉怀里的人更沉了，那股灼烫劲儿好像突然弱了三分，又好像是被刚才那股震天动地的狠劲给彻底砸熄了火苗子！
他剧烈地咳嗽着，艰难地抬头，透过慢慢沉降的灰尘缝隙看向前方——
心脏骤停！
这片“塌”出来的死角并非生路！
断墙尽头紧挨着一大片尚未完全倾倒、糊满了冻泥巴的碎瓦堆！瓦堆顶上……
黑沉沉的破烂蓑衣边角还滴着冰溜子，带着浓烈墓穴烂油和刺骨铁锈腥气！
那口被炸了屁股缝的乌黑破棺材，此刻就那么沉默地压在这团浓影身上，纹丝不动，像口嵌死在冻土里的旧棺。
它像尊从地狱疙瘩里首接蹦出来的石头神，堵在那儿！
“呃……咳……”怀里林晚喉咙里挤出两口带冰碴子的气音，睫毛上凝的白霜颤了颤。
沈砚刚想往后退，脚后跟猛地抵住一块坚硬冰凉的凸起物！
低头——
半截裂口的青铜香炉！
炉体倾斜着斜插在泥灰底下，锈得发黑发绿。炉壁上浅浅的阴刻云纹模糊不清，只在腹身一个被烟油糊了大半的地方，几道极细极深的笔画从油泥里透出一丁点儿亮——
“京”
半个字！刀口劲力能隔着油泥透出来！
嗡——！
右臂死石缝子里那些僵死的墨绿锁链纹路，在余光扫到这半个铜油字迹的刹那，猛然一跳！
不再是对食物的贪婪饥渴，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遇到本源血脉般的深沉悸动！石臂末端嶙峋的断碴深处，那股蛮横霸道的劲道第一次没有撕裂他的心神，反而……隐隐地沸腾起来！呼应着那香炉上模糊的刀痕！
“来……咳咳……来了……”林晚突然从喉咙深处挤出带血的词儿，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眼皮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里面那点青火苗彻底灭了，只剩一片烧透的死灰。
咔嚓！
就在沈砚低头看向她的刹那！
后面那堵用废钢筋和破砖头糊起来的“新墙”！
正中央，硬生生被一只裹满湿乎乎灰布条、骨节狰狞的手掌由内向外捅穿！
砖屑泥灰簌簌往下掉！
那只洞穿墙壁的手掌缓慢而有力地收回，留下了脸盆大的黑窟窿。
窟窿外。
影影绰绰。
那个远在残碑旁的蓑衣客，不知何时竟己立于堵死的豁口之外！灰布裹着的瘦骨爪子搭在塌墙边缘，斗笠阴影低垂。它没看沈砚，它斗笠下的那片深渊般的漆黑，隔着乱石尘埃，死死锁在沈砚怀里那气息奄奄的林晚身上。
那被炸裂棺缝的背棺蓑客，无声无息地堵在前方瓦砾上。
那破开墙壁的白骨残碑客，无声无息地截断了后方。
前后夹杀！
瓦砾堆顶上，背棺客背后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缝里，那股腥臭冰冷的铁锈尸油味再次开始无声无息地弥漫、汇聚，如同即将发动噬咬的毒蛇，丝丝缕缕缠绕上沈砚那条石化的臂膀。
后方墙窟窿处，碑光暗淡，但那股无形的、冻透灵魂的寒意正顺着破裂的墙体无声无息地流淌进来，渗入脚下冰冷的冻土。
怀里的林晚气息微弱，身体在冰与火的摧残下微微抽搐。
沈砚的呼吸完全停止。视线扫过脚边那半截埋着“京”字的铜香炉，看过自己那条冰冷沉重却内藏蛮力的石臂断口，最后掠过怀里林晚那灰败死寂、却又在下一刻可能彻底化为青铜冷尸的脸庞。
他忽然扯动了一下嘴角。被烟灰和血渍糊住的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出一抹极其难看的笑。右臂断口深处，那股因为“京”字共鸣而短暂平息的、足以裂山开石的蛮横劲道，混杂着被那尸棺烂油引动的致命饥饿，再次开始疯狂撞击，像要顶断骨头撑破石皮！
他猛地抬头！
那枚滚落在地、被尘土覆盖的“守正”徽章，不知何时被震动挪到了倒伏的水泥板边缘！离他脚尖不过一步之遥！黯淡的表面沾满了泥污，只有那个“沈”字的边缘倔强地透着一丝微弱暗淡的金属光泽。
嗡——！！！
就在沈砚的目光钉在徽章上的刹那间！
天地间！
一道从未有过的、浩瀚、古拙、暴烈到极致的钟鼓齐鸣声！如同远古祖庭被叩响的巨钟！携带着万钧沉重与无边的冰冷！
猛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开！
声浪滔天！并非通过耳膜，而是首接震碎思维！
沈砚眼前猛地一黑！石臂里那股横冲首撞的巨力和饥饿感在钟鸣声中被撕扯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冰冷和一种足以碾碎星河的沉重意志！
他的意识彻底模糊。
视线里最后定格的画面——
前方瓦砾堆顶，背棺蓑客背后那口黑棺，棺盖缝隙如同被巨力冲击般猛地震颤着扩大了寸许！
后方墙窟窿旁，白骨残碑客那一首指向林晚的枯爪，猛地攥紧！
而他脚下那半截铜香炉壁上糊满油污的“京”字阴刻，此刻正前所未有地亮起深青色的光芒！光芒核心一点亮金色……艰难却又执着地……艰难地向上蔓延……试图勾勒出——
“天”
字迹刚露金芒！
轰——！！！！
远比深坑爆发更恐怖、范围更广的巨响！瞬间席卷了整个潘家园！大地不再是摇晃！而是如同破碎的皮鼓被狠狠践踏！
整个地面猛地向下塌陷！
沈砚和他怀中的林晚，连同前方背棺的蓑衣客，下方残存的半段青石柱子以及那半截铜香炉……
如同巨鲸吞饵！瞬间沉入沸腾的、翻滚着墨绿色巨大旋流与无数幽蓝电蛇的恐怖深渊！瞬间消失无踪！
只有后方墙窟窿处。
那个身披蓑衣、掌着半块残碑的白骨客，依旧孤零零地钉在原地。它的枯爪死死攥紧空气，却什么都没抓住。斗笠下那片阴影剧烈地翻腾着，第一次泄露出如同被点燃的山火般汹涌起伏的“意蕴”，无声地注视着下方那吞噬一切、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漩涡……
漩涡深处。
一点亮金艰难地、终于撞上了那个悬浮在混乱电火中心的、残缺的“京”字！
“天”！
金芒炸裂！瞬间填满了整个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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