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学校里学生也差不多走光了，日落西山，外面操场剩下静谧与空旷。我看坐在角落的英语老师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问：“老师？我快印完试卷了，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这了？”
她轻声细语道：“你做完事就赶快回家吧，我等会儿就走。”还是没有转头。
我跟老师道别后，去到学校水井边上，打算洗干净手上的油墨再回家。
我把手完全浸到水里，使劲揉搓，黑乎乎的油墨一点没掉，似乎还涂得更均匀了。现在我指甲里，手掌心还有衣服上都是黑色油墨。完了，这油墨不太好洗掉啊。跟着手掌表皮细胞自然代谢掉也行，就怕手掌出汗后不小心抹得哪哪都黑。指甲缝黑黑的人看起来也很脏。
算了，回去找阿妈要肥皂看能不能搓掉吧。
我正起身，碰到从办公室出来的英语老师。她看出了我的窘迫，转身跑回办公室，拿出一只玻璃瓶子。
“用酒精洗，酒精能洗掉。”说着她把玻璃瓶里的酒精倒了一点在我手掌心。“你搓搓。”
我双手揉搓，手上的液体慢慢变黑。她又倒了一点酒精在我手里，我继续揉搓。仅揉搓个几分钟，沾在手上的油墨几乎掉光了，就剩一些还镶嵌在纹路里的和甲缝缘上。我把手伸进水里搓搓，黑色的酒精溶进水里，手几乎干净了。
“谢谢老师。”我向她道谢。
眼看夕晖渐敛，我说：“老师，我送你回家吧。天要暗了，现在这里也没人了。我送你回去安全一些。”
“不用了，老师家比较远，你送我回去，再走回家，就会很晚了。”
“就是因为你家远我才更要送你回家，不然走到半路天己经黑了，你一个女生，多不安全啊。”
“那……好吧，麻烦陆同学了。”
我摆摆手：“小事。”
我和英语老师并排走在乡间小路上。夕阳己经完全沉落在山边，暑气消散些许，蚊虫肆虐起来，田里蛙声此起彼伏，路上偶尔会遇到一两个从田里赶牛回家的村民。一路上我俩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老师。”我想打破这个氛围，便先发话：“我听萍萍说，你以后不来教我们了？”
“嗯……老师要回城里了。”
“那老师以后不回来了是吗？”
“……嗯。”
“是怎么了吗？”
“上面来通知，我可以回城里的学校教课了。”
“喔，这是好事啊。”
“嗯，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哭呢？”我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那个嘛……你己经看到了啊。”她顿了顿，垂下双眼，眸子里透露出沉沉哀伤。“你还小，不会懂的。”
“人间悲伤事，生离死别，爱而不得，壮志未酬，弃梦投尘。我想这些，我的经历应该比你多吧。”我抬头看着丹青色的天空，这个时空下，我以前遭遇过的事，以后“我”还会遭遇。
她看向我，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眼神还是那样悲伤，却逗趣道：“小小年纪就多愁善感，是暗恋我们班哪个女孩子吗？哎，是啊，少年时的情谊总是那么单纯又美好，为什么后来会变呢？”
我说：“不是环境诱惑就是环境所迫，人性太复杂，对与错对于自己和他人而言很难界定，没有绝对性的。对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她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你怎么说话跟个老人似的？你才是个初中生，现在就应该简单快乐地过，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我反倒安慰她：“老师你才是应该快乐地过，你也才二十出头，你的人生也还长着，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你一生中的小插曲。”
“没想到我比你大那么多，却在被你开导，你这个年纪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感悟？好啦，不要再说这种沉重的话啦！老师以后要回城里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你们好好考试，考进城里的高中，说不定以后我们会在城里见到呢。你们应该很多人都没有去过城里吧？老师给你讲一下城里是什么样的吧。以后你去到城里，就不会啥也不懂啦。”
我说：“好啊，我确实不知道这个年代的城市是什么样的呢。”
“村里有马车牛车，大队部里还有单车。”
”以前我从城里来这里是坐客车，就是一辆可以坐得下很多人的西西方方的长条形汽车。城里比较多，在城里算是比较常坐的车了。”
“这里不太有人骑单车，在城里不一样，大家都骑着单车上路呢，我家也有一辆，以前我去哪都骑。”
“我去别的城市是坐火车去的。火车里面还挺大，火车开的时候人是可以在火车里走来走去的。”
“喔！你们在村里看电影是放映员拉着白布和设备露天放映的，在城里不是这样的，我们会去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房子，里面可以坐下几百人呢。”
“电影院一天会播很多场电影，我们要先在电影售票窗口买票，新电影卖2毛钱，旧电影卖1毛5，然后进场的时候给票给那里的工作人员检票，他会把票根撕下来，之后就可以进去找座位坐着看了。”
“城里有工厂，食品厂、纺织厂和服装厂、造纸厂都有！我姐姐和姐夫都在罐头厂工作。逢年过节就给我们送水果罐头。水果罐头可甜了，我最爱吃菠萝罐头和黄桃罐头！”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眼睛都亮了起来，先前的伤感烟消云散。
旧祠堂前，老师停下脚步，转身向我，说：“我到了，我住这里。”
在朦胧的煤油灯光下，我打量着这处旧祠堂：里头砌了墙隔成两间房，祠堂原先的东西都搬走了，就剩一张桌子摆在中间。两个房间还新安装了玻璃窗户。一间房里面亮着煤油灯，窗帘己经遮下来，看不见里边的样子，应该学校里其他女老师住的。另间房黑着，估摸着就是英语老师的房了。
“明天考试好好考。努力学习，以后考进城里的高中。”老师嘱咐我。
“还有，今天谢谢你送我回家，跟你走了这段路，我己经不伤心了。陆同学，你是个好孩子。那再见了！”
“再见。”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翻找着她的包包，掏出一把钥匙，拧开门锁。她的背影被漆黑的小屋吞没，几秒后那间黑暗小屋亮起了暗暗的光。
我刚要转身离去，却瞥见地上有一封信。我上前拾起信封，看到上写“孙美华收”。
这是下午时英语老师看的那封信。
我举起手要敲她的房门，眼睛往边上一扫看到“白启承寄”，半举的手停在了空中。
这不是一封调动公文。
这是一封私信，一封让她吞声忍泪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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