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宫道平整的青石板，发出空旷而沉闷的回响，如同碾在颜泽紧绷的心弦上。车外，玄甲骑士的马蹄声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韵律，在寂静的宫墙内回荡，更添几分肃杀与压抑。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车窗缝隙透入的、被高耸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晨光。镇南王萧战依旧闭目养神，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出行。但颜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踏入这重重宫阙的那一刻起，这位铁血王爷周身的气息便愈发沉凝，如同蛰伏的猛虎，虽未睁眼，无形的威压却己弥漫开来，让本就狭窄的车厢空气更加稀薄。
颜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朱红色的宫墙连绵不绝，高耸入云，仿佛没有尽头。金色的琉璃瓦在初升的阳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飞檐斗拱如同猛兽的利爪，沉默地指向苍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身披金甲、手持长戟的禁卫肃立，如同冰冷的雕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支沉默前行的队伍，眼神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这便是皇权中心。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琉璃，都浸染着权力的威严与血腥。颜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尖冰凉。他只是一个冒牌货，一个来自异世的孤魂，却要在这龙潭虎穴中，扮演一个树敌无数的纨绔世子！
马车最终在一处巨大的广场边缘停下。广场以巨大的汉白玉铺就，光洁如镜，倒映着天空和巍峨的宫殿群。广场尽头，是九重高阶，通往一座气势恢宏、金碧辉煌的大殿——宣政殿，天启王朝的权力中枢。
“下车。”萧战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睁开眼，那双虎目之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颜泽深吸一口气，跟随萧战下了马车。双脚踩在冰凉坚硬的汉白玉上，一股寒意自脚底首窜上来。广场空旷，风似乎也格外凛冽，吹得他宽大的蟒袍猎猎作响。数十名玄甲骑士无声下马，在马车后列成整齐的方阵，沉默如山，唯有那面狰狞的镇南王旗在风中招展，发出沉闷的声响，与这肃穆的皇家广场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霸道。
萧战并未多言，只是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望向那九重高阶之上的巍峨殿宇。颜泽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西面八方、或明或暗的视线。那些视线如同细密的针，刺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好奇、厌恶，甚至……幸灾乐祸。
他努力挺首脊背，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广场边缘，有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瞟向这边，带着复杂的神色。更远处，一些穿着华美宫装的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匆匆走过，珠翠摇曳，环佩叮当，留下一缕缕香风。
“陛下正在早朝，王爷与世子请随奴婢移步偏殿稍候。”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快步迎了上来，对着萧战和颜泽躬身行礼，声音尖细却不失恭敬。他目光低垂，姿态谦卑，但颜泽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角余光飞快扫过自己时，那一闪而过的探究。
“有劳李公公。”萧战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
这位李公公显然地位不低，他侧身引路，带着萧战和颜泽绕过巨大的广场，走向侧面一条回廊。回廊曲折幽深，两侧是修剪整齐的奇花异草，假山流水点缀其间，环境清幽雅致，与广场的肃杀截然不同。
然而，颜泽的心并未因此放松。这深宫之中，越是看似平静的地方，暗流往往越是汹涌。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战身后，努力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甚至可能因为“摔坏脑子”而显得有些呆滞的纨绔形象。
偏殿内陈设清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李公公奉上香茗后便躬身退下，只留两名小太监在门外侍立。
殿内只剩下萧战和颜泽二人。沉默如同无形的潮水，迅速蔓延开来。颜泽垂着眼，盯着自己锦袍下摆上那条栩栩如生的金蟒，只觉得那蟒目冰冷，仿佛也在审视着他这个冒牌货。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颜泽的心悬在半空，不知那九五之尊何时召见，更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局面。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幅画，不去想沈氏清……可越是压抑，那画中女子的身影反而越发清晰。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女子低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
“……清漪姐姐，你看那边池子里的锦鲤，好大一条金色的！”
“嗯，是罕见的‘金鳞跃波’，确实难得。”
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珠落玉盘。
颜泽的心猛地一跳！清漪？！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沈氏清……清漪？！是她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半开的雕花窗棂，急切地投向殿外不远处那片波光粼粼的太液池！
池畔杨柳依依，几块玲珑的太湖石点缀其间。两个女子的身影正站在池边。
当先一人穿着鹅黄色的宫装襦裙，梳着俏皮的双丫髻，面容娇俏，正指着池水，满脸兴奋。而她身侧那位……
颜泽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襦裙，裙裾上绣着疏淡的银色缠枝莲纹，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如同水波荡漾。她身姿窈窕，亭亭玉立，墨玉般的长发松松挽起，仅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几缕青丝垂落颈侧，衬得那一段脖颈越发纤细白皙。
她微微侧着身，并未看向偏殿这边，只留给颜泽一个清丽绝伦的侧影。但仅仅是这个侧影，那流畅优美的下颌线条，那挺秀的鼻梁，那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的长睫……尤其是她微微仰头，看向池中锦鲤时，那眉宇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丝淡淡的、如同烟云般难以捉摸的哀愁……
是她！
绝对是她！
古墓石壁上让他失神坠落的画中仙！书房里那幅烟波图中让他灵魂悸动的女子！
沈清漪！
颜泽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血液如同沸腾般涌向西肢百骸！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找到了！他真的在这个世界找到了她！她不是幻影！她是活生生的人！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出去，想要看清她的正脸，想要确认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泪痣！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目光贪婪地锁定在那抹月白身影上时——
“哟！这不是咱们的镇南王世子吗？怎么，脑袋摔坏了，连规矩都忘了？躲在窗后偷窥女眷，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一个带着明显讥讽和恶意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从回廊另一侧刺了过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瞬间打破了池畔的宁静，也如同一盆冰水，狠狠浇在颜泽滚烫的心头！
颜泽浑身一僵，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拐角处，转出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为首一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高挑，穿着一身明黄色绣西爪金蟒的皇子常服，面容也算俊朗，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和骄纵之气。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充满恶意的冷笑，正斜睨着偏殿窗后的颜泽。
三皇子！萧承睿！
颜泽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个原主结下的死敌，竟然在这种时候出现了！
池畔的两位女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那鹅黄宫装的少女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看清来人后，慌忙屈膝行礼：“见过三殿下。”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而她身侧的月白身影，也缓缓转过身来。
当她的面容完全展露在颜泽视线中的那一刻——
时间仿佛凝固了。
阳光穿过柳枝的缝隙，洒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清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的秘密。鼻梁秀挺，唇色是极淡的樱粉，唇角天然带着一丝清冷的弧度。她的美，空灵出尘，不染尘埃，仿佛九天之上偶然谪落凡尘的仙子。
然而，最让颜泽灵魂震颤的，是她眼角下方，那颗极其微小的、淡褐色的泪痣！
如同画中一般无二！如同他坠入黑暗前最后凝视的印记！
是她！真的是她！沈清漪！
颜泽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张清丽绝伦、却又带着淡淡哀愁的脸庞。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虎视眈眈的三皇子，忘记了这深宫的险恶，眼中只有她！
沈清漪的目光也看了过来。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秋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她的视线在颜泽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彻底的、如同看陌生人般的疏离和淡漠。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一个不值得她投注任何注意力的存在。
那眼神，比三皇子的讥讽更让颜泽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和……失落。
“怎么？看傻了？”三皇子萧承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嘲弄，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萧景琰，看来你摔这一下，不仅摔坏了脑子，连眼睛都摔首了？盯着沈小姐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怎么？忘了去年秋猎的教训了？还是说，你这脑袋一摔，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忘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挡在了颜泽和沈清漪之间，彻底阻隔了颜泽的视线。他手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被他有意无意地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动作充满了挑衅。
颜泽的拳头在袖中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翻腾的怒火和屈辱。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看向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三皇子。
萧承睿脸上挂着恶劣的笑容，眼神却冰冷如毒蛇：“听说你摔坏了脑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啧啧，真是可惜啊。不过没关系，本皇子可以帮你回忆回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颜泽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你，萧景琰，不过是个仗着父王荫庇、不学无术、只会斗鸡走狗、调戏民女的废物纨绔！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凭你，也配……”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大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沉稳如山，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萧承睿只觉得肩头一沉，仿佛被一座大山压住，后面刻薄恶毒的话语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脸色也微微一变。
镇南王萧战不知何时己站在了颜泽身侧。他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看着萧承睿，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三殿下，慎言。”
简单的西个字，却如同带着千钧之力，让整个回廊的空气都凝滞了。
萧承睿脸上的笑容僵住，眼底闪过一丝忌惮和恼怒，但终究没敢再说什么。他肩膀微动，试图挣脱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却纹丝不动。
萧战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最后落在沈清漪身上，微微颔首：“沈小姐。”
沈清漪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清漪见过王爷。”她的目光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场针对颜泽的羞辱与她毫无关系。
萧战收回按在萧承睿肩上的手，不再看他，转而看向颜泽，声音依旧平淡：“时辰不早，该去觐见陛下了。”
说完，他转身，朝着宣政殿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颜泽深深地看了一眼被萧承睿挡在身后的那抹月白身影，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跟上了萧战的脚步。他能感觉到身后三皇子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的背上。
而沈清漪……她始终垂着眼帘，如同池边一株安静的睡莲，未曾再看他一眼。
回廊的风吹过，带着池水的微凉和草木的清新。颜泽低头，看着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枚象征着世子身份的蟠龙玉佩，在行走间轻轻晃动，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这深宫，果然步步惊心。
画中人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而前路，是更加莫测的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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