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皮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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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皮岛

 

天启七年,深冬

辽东半岛以东,波涛汹涌的黄海深处,一座名为皮岛的孤屿,如同被遗忘在帝国版图边缘的顽石,倔强地对抗着风浪与严寒。这里,是东江镇总兵官、平辽总兵官、左都督毛文龙的“海上王国”。

凛冽刺骨的海风裹挟着咸腥与冰粒,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礁岩和简陋的营寨。

港湾里,数十艘大小不一、式样驳杂的战船在冻得发青的海水中起伏摇晃,船体上布满刀砍斧劈和火烧的痕迹,桅杆上悬挂的“毛”字大旗被寒风撕扯得猎猎作响,透着一股剽悍与蛮荒的气息。

岛上的营房多用木石和海草搭建,低矮而杂乱,士兵们穿着五花八门的棉袄或皮袄,有的在修补渔网,有的在磨砺锈迹斑斑的刀枪,更多的则是围在火堆旁,烤着不知名的海鱼或抢来的肉干,大声喧哗着,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劣酒和一种亡命之徒特有的躁动不安。

岛中央,一座相对“宏伟”的木石结构大厅,便是毛文龙的帅府。

与其说是帅府,不如说更像一座海盗的聚义厅。

厅内光线昏暗,几盏粗大的鲸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映照着墙壁上悬挂的猛虎下山图、巨大的辽东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只有毛文龙自己才懂的符号),以及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尚未开箱的“战利品”——绸缎、瓷器、甚至还有几件女真人的皮裘和头盔。厅内炭火烧得很旺,驱散了海岛的湿寒,却也带来一股浓重的烟火气。

此刻,毛文龙正踞坐在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大椅上。

他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劈而下,贯穿了他紧闭的左眼,最终消失在浓密的虬髯里,仅剩的那只右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鹰隼般锐利又带着几分狡狯的光芒。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敞怀的皮袄,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几道陈年的伤疤,正用一把锋利的小匕首,从面前巨大的海鱼身上片下近乎透明的生鱼片,蘸着粗盐和辛辣的酱料,大块朵颐。油脂顺着他粗壮的手指和浓密的胡须滴落,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发出满足的咀嚼声。几个亲兵头目垂手侍立两旁,眼神敬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就在这充斥着原始野性与粗犷享乐的时刻,帅府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寒风灌入厅内,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一个浑身落满雪花、气喘吁吁的亲信哨官疾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封着火漆的信筒。

“大帅!京师八百里加急!司礼监首送,东厂火漆密封!传旨太监在岛外快船上等候,言明需大帅亲启!”哨官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和一种压抑不住的紧张。

厅内的喧嚣瞬间凝固。咀嚼声停了,亲兵头目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小小的信筒。

京师?八百里加急?司礼监首送?东厂火漆?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本身就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毛文龙那只独眼猛地眯起,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他放下手中的匕首,油腻的手指在虎皮上随意擦了擦,低沉地开口:“呈上来。”

哨官膝行几步,将信筒恭敬地放在毛文龙面前宽大的木案上。毛文龙伸出大手,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既有握刀的厚茧,也有拉弓的硬皮。他拿起信筒,掂了掂分量,触手冰凉。他熟练地用匕首挑开火漆,剥开油布,露出里面明黄色的卷轴——圣旨!

他展开卷轴,独眼中锐利的光芒如同实质般扫过上面的文字。圣旨的措辞极其严厉,开篇便是申饬其“跋扈难制”、“糜费钱粮”、“屡生事端”,字字如刀,敲打着毛文龙那根敏感的神经,让他独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握着圣旨的手指也悄然收紧。

然而,随着目光下移,严厉的申斥之后,便是那无法抗拒的诱惑:

“……然值此国难当头,建奴酋首努尔哈赤,自宁远受创,伤情反复,呕血不止,己呈弥留之象!建奴内部,皇太极、代善之辈争权夺利,暗流汹涌,后方空虚混乱至极!此乃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着尔毛文龙,接旨之日,即刻倾尔东江全镇之兵,不惜一切代价,向宽甸、镇江(今丹东)、九连城等建奴腹心要害之地,发动最猛烈、最广泛之袭扰!

焚其村寨,务使片瓦无存!断其粮道,令其粒米难进!攻其兵力空虚之所,杀其落单之兵,散其牧民之心!

动静,务求越大越好!声势,务求越壮越烈!朕要那努尔哈赤在咽气之前,耳中所闻,尽是尔东江健儿自西面八方杀来的喊杀之声!朕要皇太极、代善之辈,首尾难顾,寝食难安!”

“尔若此战能建奇功,搅得建奴后方天翻地覆,使其无力增援辽西前线,则前愆可恕!朕不吝封侯之赏,荫及子孙!尔之东江镇,钱粮军械,亦当优厚拨付!

若再敢阳奉阴违,迁延推诿,致误军国大事……国法森严,尔当自知!”

不吝封侯之赏!

这五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毛文龙的心尖上!那只独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极度贪婪与凶戾野心的光芒!

严厉的申饬被这巨大的诱惑瞬间冲淡,甚至那“国法森严”的警告,此刻在他耳中也变得遥远起来。他仿佛己经看到了那金光闪闪的侯爵冠冕,看到了朝堂上衮衮诸公惊愕又不得不低头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真正成为一方诸侯、名垂青史的景象!

“哈哈哈哈——!”

毛文龙猛地爆发出一阵狂放不羁、甚至带着几分癫狂的大笑,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用力抹了一把沾满鱼油和盐粒的嘴角,将那份代表着皇权与机遇的明黄卷轴重重拍在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杯盘跳动。

“老奴!努尔哈赤!你个老王八蛋!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毛文龙!”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陡然升起的铁塔,那只独眼扫视着厅内被他的狂态震慑住的亲信们,声音如同破锣,却充满了不可一世的张狂

“封侯?哈哈哈!皇帝老儿以为一个侯爵就能打发老子了?”他猛地一脚踏在虎皮椅上,独眼凶光西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赤裸裸的野心咆哮道:“老子要的,岂止是他妈的一个空头侯爵?!老子要的是这东江千里海疆,唯我独尊!老子要的是那帮鼻孔朝天的文官,见了老子也得叫声‘毛帅’!老子要的是这辽东的功劳簿上,头一个名字就是我毛文龙!”

他猛地转向帐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寒风呼啸的海岛发出炸雷般的吼声,那声音穿透木壁,在整个皮岛上空回荡:

“传老子将令——!”

“各岛!各营!给老子点齐所有能喘气的!战船全部升帆!刀枪都给老子磨快了!火药给老子装满!”

他几步冲到那张巨大的辽东舆图前,粗壮的手指带着风声,狠狠戳在鸭绿江畔的几个点上:

“宽甸!镇江!九连城!还有长奠、永奠!给老子往这些地方狠狠地打!老子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

他的独眼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见着建奴的村子就给老子烧!烧得一根草都别剩!

见着他们的粮仓那就给老子抢!一粒米都别给他们留!

见着落单的鞑子兵、鞑子牧民那就给老子杀!杀光!割下他们的耳朵回来领赏!

老子不要俘虏!老子要的是他们哭爹喊娘,要的是皇太极那个黄口小儿,坐在沈阳城里也能听见他毛爷爷的刀在响!听见他毛爷爷的兵在笑!”

他猛地转身,环视着闻声聚拢到厅门口、眼中开始冒出贪婪和嗜血光芒的大小头目们,抛出了最的饵食

“告诉所有弟兄们!这一趟出去,抢到的金银财宝、粮食布匹、女人牲口……老子毛文龙说话算话,三成归你们自己!谁抢到就是谁的!剩下的七成,充作军资,老子一文不取!都他娘的给我把本事使出来!”

最后,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辽东,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狂热:

“干好了这一票!把建奴的腚眼子给老子捅穿了!等咱们立下这天大的功劳,老子就带着你们——去北京城!找皇帝老儿!讨封!讨赏!让那些看不起咱们兄弟的狗官们瞧瞧,是谁在给他们守着这大明的海疆!是谁在砍建奴的脑袋!到时候,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金银财宝,享用不尽!”

“吼——!!!”

毛文龙极具煽动性的话语,尤其是那“三成归己”和“去北京城讨封赏”的许诺,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皮岛这座沉寂火山下早己沸腾的熔岩!

厅内厅外,大小头目、剽悍士卒们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贪婪和狂热彻底取代,爆发出震耳欲聋、充满了原始野性与破坏欲的狂吼!

封侯拜将的遥远梦想,瞬间被眼前唾手可得的烧杀抢掠和三成战利品的巨大诱惑所具体化、狂热化!

皮岛,这座孤悬海外、法外之地的凶兽巢穴,在帝国最高意志的“激励”和毛文龙赤裸裸的野心驱动下,瞬间被彻底激活!

它不再是牵制建奴的棋子,而是一头被血腥味彻底刺激、彻底释放了凶性的深海狂鲨!毛文龙要借努尔哈赤垂死、建奴权力交接内乱这千载难逢的“东风”,将东江之水彻底搅浑!

他要将这场国战,变成自己个人野心与实力膨胀的盛宴!他要让整个辽东,不,是整个大明,都听到他毛文龙的名字,感受到他带来的恐惧与混乱!

这头凶兽,己经挣脱了若有若无的锁链,张开了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迫不及待地扑向因权力真空而陷入短暂混乱的建奴后方腹地。

一场以“奉旨袭扰”为名,实则充满了毁灭、劫掠与个人野心的风暴,正从皮岛呼啸而起,席卷向鸭绿江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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