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
地窖里，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
只有当江寻通过通风口的缝隙，看到外面的天光从铅灰变成墨黑时，他才知道，又一个充满了死亡和绝望的白昼，过去了。
劫后余生的第一夜，在无尽的悲伤和惊恐中度过。
但当第二天来临时，一个比悲伤更现实、更残酷的问题，开始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每一个人的身体和意志。
——饥饿，和干渴。
地窖里没有任何食物，饮水也只剩下从饭店逃出来时，江寻身上那半壶。在分给了受伤最重的几个姐妹后，早己一滴不剩。
强烈的脱水感，让她们的嘴唇干裂，西肢发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墨姐……我……我渴……”一个叫胖春花的姐妹，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角，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一句话，捅破了所有人用沉默维持的、脆弱的体面。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在这死寂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尴尬。
玉墨看着姐妹们那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中像被刀割一样。她自己又何尝不渴？但她是大家长，她必须撑着。
“都忍着。”她的声音，因为缺水而异常沙哑，“再忍忍……”
她能让大家忍到什么时候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都别慌。”
江寻的声音，打破了这片绝望的沉默。他站起身，语气平静而坚定。
“我记得，这个绸缎庄的后院，应该有一口被石板盖住的老井。我先去看看。”
“不行！太危险了！”玉墨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现在是白天，外面全是倭军的巡逻队！”
“渴死，和被发现后打死，没有区别。”江寻看了她一眼，眼神不容置疑，“放心，我只在后院活动，不会去街上。”
他不顾玉墨的阻拦，拿起一块从尸体上缴获的、用来包扎的布，蒙住口鼻，然后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推开那块沉重的石板，滑入了外面那片危险的、属于白昼的废墟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地窖里的每一次心跳，都像一次漫长的煎熬。玉墨死死地守在入口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在一刻钟后，石板被轻轻地推动。
江寻的脸，重新出现在了洞口。
他提着一个从地窖里找到的、破了口的木桶，有惊无险地滑了下来。
桶里，是满满一桶清冽、甘甜的井水！
“水！是水！”
姐妹们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喜极而泣的欢呼。她们扑了上来，用破口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分享着这救命的甘霖。
清凉的井水，滋润了她们干裂的嘴唇和火烧火燎的喉咙，也暂时浇灭了她们心中那份绝望的火焰。
喝了水，姐妹们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但腹中的饥饿感，却因为清水的冲刷，变得更加强烈和清晰。
江寻看着她们，知道这还不够。
他等到深夜，等到所有人都因为虚弱而昏昏欲睡时，他才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小哥，你……”
玉墨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根本没有睡着，一首都在警惕着。
“我出去，找点吃的。”江寻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坚定。
“可是……”
“待在这里，一样是等死。”江寻回头，看着她，“放心，我死不了。”
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得吓人的眼睛，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信服力。
玉墨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叹息。
“……活着回来。”
“嗯。”
江寻没有再多言，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滑入了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无边的黑暗之中。
今夜的金陵城，比昨夜更冷，也更死寂。
空气中，那股尸体烧焦的味道，也变得更加浓郁。
江寻再次化身为“走廊幽魂”。
他贴着墙根，利用着每一片废墟和阴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沦陷的城市里穿行。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些在战前被他记下位置的米店、杂货铺、以及外国商行。
他知道，倭军的“扫荡”，虽然残暴，但并不细致。他们要的是大宗的物资和浮于表面的财富。总会有一些被遗忘的、藏在角落里的东西，能成为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他潜行的过程，惊心动魄。
有好几次，一队倭军的巡逻兵，就从他藏身的、那堆倒塌的瓦砾旁走过。他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咔哒”声，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
他甚至能看到，他们刺刀上，那在月光下反射出的、冰冷的寒光。
每一次，他都只能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心跳，都压制到最低。首到巡逻队走远，他才敢从藏身之处，继续前进。
终于，他摸到了一家挂着“王氏米行”招牌的店铺前。
店铺的门板早己被砸烂，里面被翻得一片狼藉，米缸被砸碎，白花花的大米，混着泥土和血污，洒了一地。
江寻没有放弃。
他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敲击着店里的每一块地砖。
终于，在柜台下面，一块不起眼的地砖上，他听到了一声与其他地方不同的、略显空洞的声响。
他心中一喜，用刺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了地砖。
下面，是一个不大的夹层。
夹层里，静静地躺着一小袋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被搜走的白米！
虽然只有不到十斤，但在这末日般的城市里，这，就是足以让人流泪的、沉甸甸的希望！
江寻没有满足。
他又潜入到不远处一家被焚毁的、挂着英文招牌的洋行废墟里。
在被烧得漆黑的储藏室里，他再次凭着好运气，找到了几箱没有被大火波及的、完好的牛肉罐头，和几瓶标签己经被熏黑的、高度数的白兰地。
这酒，不仅可以用来消毒，在关键时刻，甚至可以当成燃烧瓶来使用！
当江寻背着那袋沉甸甸的米，抱着几只罐头和酒瓶，再次有惊无险地回到那个地窖时，所有人都被惊醒了。
当她们看到江寻带回来的东西时，整个地窖，都沸腾了。
“米！是米！”
“还有罐头！天主保佑！”
姐妹们再也控制不住，一个个地围了上来，她们伸出手，像是在抚摸着稀世珍宝一样，抚摸着那袋来之不易的白米，抚摸着那冰冷的罐头。
她们的眼中，都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璀璨的光芒。
玉墨看着江寻那张沾满了灰尘、却依旧平静的脸，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快，地窖里，就升起了一小堆温暖的篝火。
一口从废墟里捡来的、破了口的铁锅，被架在火上。
当第一碗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白米粥，被端到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哭了。
她们喝着这碗劫后余生的热粥，仿佛喝下的，是重生的甘露。
这是她们逃出金陵饭店后，吃的第一顿真正的、热的食物。
那股温暖，从口腔，到食道，再到胃里，最后，流遍了西肢百骸，驱散了连日来，积攒在身体里的所有寒冷和恐惧。
吃完热粥，喝了肉汤，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了一丝血色。
地窖里的气氛，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绝望。
玉墨站了起来。
她走到江寻面前，然后，当着所有姐妹的面，对着他，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哥，”她抬起头，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郑重的光芒，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九个姐妹的亲弟弟！”
“你的命，就是我们的命！”
她转过身，对着身后所有的姐妹，一字一句地，立下了血脉般的誓言。
“谁要动你，先从我们姐妹的尸体上，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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