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冻土初开。林家屋后那片巴掌大的薄田,在连日的挣扎下,终于褪去了铁板似的坚硬,显出一种饱含水分、深褐近黑的颜色。泥土被融雪和寒气浸透,依旧冰冷刺骨,黏腻得如同掺了冰渣的膏脂。
林小雨和娘站在田埂上。娘佝偻着腰,肩上扛着那把豁口柴刀磨成的简陋镢头,木柄粗糙,磨得她手心通红。林小雨则拖着那架爹用捡来的硬木枝和旧绳勉强绑扎成的木耢,小小的身体与笨重的农具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娘,这里。”林小雨的声音带着劳作后的微喘,小脸被寒风刮得通红。她伸出冻得萝卜似的手指,指向坡地边缘一处背风向阳、土色稍深的地方。“先…先翻这块。”那是她在地上划出的“田亩图”里,预留的混种区,土质相对稍好。
娘点点头,浑浊的眼中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她高高举起镢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楔入那片深褐色的冻泥里!
“噗嗤——”
一声沉闷的钝响。镢头只楔进去半掌深,便被下面依旧顽固的冻层死死咬住。娘枯瘦的手臂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身体因用力而剧烈摇晃,才将那粘稠沉重的泥块勉强撬起、翻转。泥块底部,带着灰白色的冰碴和盘根错节的枯草根。
沉重的喘息在寒风中化作白雾。娘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再次举起镢头。
林小雨拖着木耢上前。木耢的齿是几根削尖的硬木棍,深深扎进那刚被翻开的、湿冷粘重的泥块里。她小小的身体几乎伏在地上,用肩膀和整个背脊的力量去顶那粗糙的木柄!脚趾在冰冷的泥泞里死死抠紧,每一步挪动都像是在与无形的巨兽角力,木齿艰难地撕扯着板结的土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单薄的旧夹袄,又被寒风一激,冰冷地贴在背上。掌心被粗糙的木柄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拖拽,瘦弱的胳膊都因过度负荷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但她没有停。破碎的土块在她身后艰难地堆积,像一道道新生的、倔强的伤疤,在灰白荒芜的大地上缓慢延伸。
不远处,里正尖利的呵斥声和佃户麻木沉重的脚步声隐约传来,是这死寂春寒里唯一刺耳的伴奏。林小雨充耳不闻。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深褐色的泥土,沉重的喘息,和掌心磨破皮带来的尖锐痛感。这痛感如此真实,如此灼热,是她在这片绝望土地上唯一能抓住的、活着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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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艰难地爬升,吝啬地洒下一点微温。翻开的泥土在阳光下蒸腾起稀薄的白色水汽。
林小雨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挪到坡地边缘靠近一棵半枯老槐树的地方。这里土质更差,碎石混杂,翻动起来格外费力。她再次举起木耢,狠狠扎下。
“咔嚓!”
一声异样的脆响!木齿似乎扎到了什么硬物,又不像石头那样沉闷,带着一种纤维断裂的清脆感。
林小雨停下动作,喘息着蹲下身。她拨开湿冷的泥土和碎石,借着日光仔细看去。只见木齿扎进了一根埋在浅土里的、手腕粗细的棕褐色根茎!那根茎表皮粗糙,布满环状纹路,断裂处露出雪白的肉质,渗出一点点乳白色的浆液。
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停止了呼吸!
手指颤抖着,不顾泥土的冰冷,用力扒开周围的土块。更多的根茎暴露出来!它们虬结盘绕,深埋地下,表皮棕褐,粗壮肥厚,断口处的白色肉质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水润!
树薯!真的是树薯!一种块根作物!富含淀粉,能当粮食!前世的记忆碎片瞬间炸开——热带、亚热带常见作物,耐旱耐贫瘠,高产!但…剧毒!未经处理的生块根含有致命的氢氰酸!
巨大的狂喜瞬间被冰冷的恐惧覆盖!她猛地缩回手,指尖仿佛被那乳白色的浆液灼伤!这…这东西能吃吗?这个时代的人知道它有毒吗?万一…
“小雨?咋了?”娘听到异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来,看到女儿蹲在地上,对着泥土里挖出的几根丑陋根茎发呆。
“娘…这…这个…”林小雨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指着那断裂处渗出的乳白浆液,“这…这个浆子…有毒!不能生吃!”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和警示。
娘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向那白色的根茎和渗出的浆液。出乎林小雨意料,娘脸上并未出现惊恐或茫然,反而是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平静。
“哦,是土薯啊。”娘的声音嘶哑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这毒东西,荒年实在没辙了才碰它。” 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拂过那渗着毒浆的断口,沾上一点乳白。“得剥皮,切块,泡水,换好几道,还得晒干…麻烦得很,费柴火,弄不好还是能毒死人。” 她摇摇头,眼中是长久饥饿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麻木的漠然,“这玩意,也就牲口饿极了啃两口…人吃?遭罪!”
原来这个世界的人认识它!叫土薯!知道它有毒,是最后走投无路的选择!林小雨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娘!我们能吃!” 她猛地抓住娘沾着泥浆和毒液的手,眼睛亮得惊人,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我知道法子!能去毒!真能吃!是粮食!是能吃饱的粮食!” 她语无伦次,指着那一窝盘根错节的根茎,“剥皮!切块!泡水!换水!泡到水不发浑!再煮!煮透!再晒干!磨粉!就能吃!像…像面疙瘩!能吃饱!”
她急切地说着前世纪录片里看来的土法加工流程,眼神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希望光芒。这光芒如此炽烈,竟让娘麻木的眼中也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能…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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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茅屋里,火光第一次不是为了驱散刺骨的寒冷,而是为了烹煮生的希望。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舔舐着那口边缘崩裂的破陶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块块被剥去粗糙棕皮、切成滚刀块的土薯根茎。乳白色的浆液早己在反复浸泡和搓洗中被涤去,只留下略显灰白的薯块,在沸水中沉沉浮浮。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不再是霉腐的绝望,而是一种略带土腥、又夹杂着淀粉被高温蒸煮后特有的、微甜的气息。这气息,对林家人而言,陌生得如同天籁。
林老三被娘搀扶着,半倚在灶膛边温暖的草堆上。他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口翻滚的锅,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咚”的吞咽声。连续多日只能靠草根汤吊命的身体,被这陌生的食物气息彻底唤醒,肠胃发出雷鸣般的哀鸣。
林小雨守在锅边,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用一根长树枝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的薯块,确保每一块都受热均匀。时间一点点流逝,薯块在沸水中渐渐变得绵软、半透明,那股微甜的淀粉香气越发浓郁。
终于,她舀起一块,用树枝戳了戳,轻易就穿透了。熟了。
娘颤抖着手,将煮好的薯块捞进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粗陶盆里。灰白色的薯块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的、属于淀粉的朴实甜香。
没有盐,没有油,没有任何佐料。这盆灰白色的、其貌不扬的土薯块,就是林家久违的、纯粹的粮食。
林小雨拿起一块稍小的,吹了吹热气,小心地掰开。内里是细腻的、如同熟透芋头般的白色粉质。她递给爹。
林老三枯瘦如柴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捧不住那块温热的食物。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然后像濒死的野兽般,猛地将那块薯块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咀嚼,就拼命地吞咽下去!滚烫的薯块烫得他喉咙发紧,噎得他首翻白眼,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下咽!
“慢点!他爹!慢点!”娘急得首掉眼泪,连忙拍打爹的后背。
林小雨也拿起一块,放进自己嘴里。温热的、绵软的、带着淡淡土腥和淀粉甜味的食物,顺着食道滑入火烧火燎的胃袋。一股暖流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西肢百骸沉积己久的冰冷和空虚。她闭上眼,细细地感受着这久违的、被食物填满的踏实感。粗糙,寡淡,却无比真实。
娘也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近乎虔诚地吃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捧着的薯块上。
火光摇曳,映照着破败的茅屋,映照着角落里那个装着麦菰混种的陶罐,更映照着草堆上那个捧着土薯狼吞虎咽的枯瘦男人,和灶边默默流泪、小心吞咽的女人。也映着林小雨那张终于褪去一丝死气、被食物热气蒸腾出微弱红晕的小脸。
一顿纯粹的、由剧毒根茎转化而来的饱饭。
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沉默的咀嚼和吞咽。但在这死寂的吞咽声中,某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东西,似乎被这温热的食物,短暂地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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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远处王李两家争斗的喧嚣如同被浓墨吞噬,只剩下风声呜咽。
林小雨没有睡。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到灶膛边。余烬尚温,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墙角,那个粗陶罐静静立着,里面是混合着希望与未知的种子。
她蹲下身,目光却落在灶边一个不起眼的瓦盆里。盆里盛满了浑浊的灰白色浆水——那是浸泡土薯块换下来的水。经过多次沉淀,最底层,积攒了厚厚一层细腻的、深褐色的湿淀粉。
她伸出手指,轻轻探入那冰冷粘稠的浆水中,指尖触碰到沉淀在盆底的淀粉层。那触感细腻、滑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她小心翼翼地挖起一小块湿淀粉,放在掌心。深褐色的糊状物,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起眼,却蕴含着足以支撑生命的能量。
她将这块湿淀粉凑近鼻尖。土腥气淡了许多,只剩下淀粉最本真的、微甜的气息。
林小雨缓缓握紧了手掌。深褐色的湿淀粉被体温包裹,冰冷粘腻的触感渐渐变得温热。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破败的窗棂,望向外面浓墨般的夜空。风暴在远方王座下盘旋,贪婪的獠牙在黑暗中闪光。而在这被遗忘的角落,一粒深埋冻土的种子,借着剧毒根茎转化的微芒,终于挣脱了死亡的钳制,悄然绷紧了稚嫩的根须。
掌心那团深褐色的湿淀粉,沉甸甸的,是她在这片绝望大地上,亲手攫取的第一份,真实的、带着泥土腥甜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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