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春寒,像一条裹着冰碴的裹尸布,死死缠着破败的茅屋。灶膛里的火苗奄奄一息,挣扎着舔舐最后几根枯枝,吝啬地挤出一点微温,驱不散屋内彻骨的阴冷。林老三蜷在角落的草堆上,那顿土薯饱饭带来的短暂红晕早己褪尽,蜡黄的脸深陷下去,颧骨高耸如嶙峋的山石,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随时会彻底断裂。娘佝偻着背,守着那口冰冷的破陶锅,锅里是最后几根干瘪的草根煮出的浑浊汤水,稀薄得能照见锅底裂开的纹路。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衣角,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面,绝望像深潭,沉得没有一丝光亮。
林小雨靠坐在冰冷的土墙根下。身体极度的疲惫还未散去,骨头缝里残留着昨日与冻土搏斗的酸痛,掌心磨破的血口子结了深褐色的痂,一动就扯着皮肉生疼。胃里那点土薯带来的饱足感早己被消耗殆尽,熟悉的、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看着草堆上爹枯槁的轮廓,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喘息;看着娘对着空锅发呆、写满麻木绝望的侧脸。
这点土薯,不过是饮鸩止渴。地里的种子才刚刚埋下,离收获遥遥无期。下一次倒春寒,一场鸟害,甚至只是多饿两天…这点微弱的火苗随时会熄灭。
不能等死!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昏沉的绝望!山鼠!那几只曾在废弃墙根下储粮的山鼠!
前世的记忆碎片瞬间激活——啮齿动物的储粮习性!尤其在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它们的洞穴深处,必然囤积着过冬的余粮!或许是麦粒,或许是豆子,甚至可能有些干瘪的草籽!那是真正的、能救命的硬通货!
“爹…娘…” 林小雨的声音嘶哑干涩,打破了死寂。她挣扎着站起身,小小的身体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摇晃。她指向屋外村口的方向,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锐利:“废…废弃的土墙根…那边…有…有粮!”
爹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看向女儿,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更深的疲惫。粮?这荒年,哪还有粮?
娘猛地回过神,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女儿:“小雨…你说啥?啥粮?”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绝望逼出来的、不切实际的颤抖。
“山鼠洞!” 林小雨语速极快,带着孩童发现秘密般的急切,“我…我前些天看见的!好几只!钻洞!洞里…肯定有它们藏的粮!麦子!豆子!肯定有!”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笃定,试图点燃爹娘眼中最后一点火星。
“山…山鼠?” 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带着浓重的怀疑和无力,“那东西…精得很…洞…洞也深…咋…咋弄?” 他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瘪凹陷的肚腹,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咳得他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娘眼中的微光也黯淡下去,涌上更深的恐惧:“小雨…别…别去惹那些东西…凶…凶得很!咬人!钻得又快…洞里还…还说不定有啥脏东西…” 她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饿极了的老鼠连人都敢咬。
“能弄到!” 林小雨斩钉截铁,小小的脸上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狠劲,“不抓耗子!掏洞!掏它的粮仓!” 她的目光扫过爹娘枯槁单薄的身躯,像两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这身体去硬拼山鼠,无异于送死。但掏洞…只需要力气,和一点点技巧!“爹,你…你身子虚…在旁边…看着…堵着别的洞口!娘…你力气大…跟我…跟我一起挖!” 她迅速分配着任务,试图用指令驱散爹娘的恐惧。
爹挣扎着,用尽力气撑起上半身,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挣扎出一丝微弱的光,那是被“粮”字点燃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草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去…去…挖…”
娘看着丈夫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再看看女儿脸上孤狼般的决绝,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狠劲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她猛地站起来,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抄起墙角那把豁口沉重的镢头,声音嘶哑却带着豁出去的狠厉:“走!娘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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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土墙根,在村子的边缘,坍塌了大半,只剩下半人高的断壁残垣,在暮色西合中投下狰狞的剪影。寒风卷着尘土和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嘶鸣。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土腥味和动物粪便的骚气。
林小雨带着爹娘,如同三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摸到那处熟悉的土坎下。她伏低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幼兽,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土洞里的动静。没有窸窣声,只有风穿过断墙缝隙的呜咽。
“这里!”她压低声音,指着土坎下一个被枯草半掩的、拳头大小的洞口。洞口边缘光滑,有新近进出摩擦的痕迹。“爹,你…你看住那边!”她指向不远处另一个更隐蔽的、只有拇指大小的气孔,“有东西…钻出来…就用石头…堵死!”
爹佝偻着背,艰难地挪到那个气孔边,捡起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枯瘦的手死死攥紧,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孔,身体因紧张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像一张拉满的弓。
娘则紧握着那把豁口的镢头,站在主洞口边,枯黄的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里充满了豁出去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如同一个即将踏入未知战场的士兵。
林小雨深吸一口气。成败在此一举!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前些天在泥沼边特意收集的、几颗最的菰米籽粒!深褐色,细长,带着野性的土腥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几颗菰米籽粒,撒在主洞口边缘显眼的位置。然后,她飞快地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在洞口下方松软的泥土里,挖出一个浅浅的、碗口大的陷坑。又从怀里摸出一截搓得极细、却异常坚韧的树皮纤维绳(这是她几天前就偷偷准备好的),一端牢牢绑在一块拳头大小、边缘锋利的石头上,另一端则打了一个活结的绳套。
她将绑着石头的绳套一端,小心翼翼地埋进陷坑边缘的浮土里,只留下那个活结的绳圈,极其巧妙地悬在陷坑上方半寸的位置。绳圈的大小,刚好能套住一只探头探脑的山鼠脑袋。最后,她将绳子的另一端,绕过旁边一根半埋在土里的粗壮树根,引到她和娘藏身的土坎后面,紧紧攥在自己冻得通红、还带着血痂的小手里。
一个利用山鼠贪食本能的、最原始简陋的触发式绳套陷阱!
做完这一切,林小雨立刻拉着娘,伏低身体,紧贴在冰冷的土坎后面,屏住呼吸。心跳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寒风像刀子刮过的皮肤,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她死死盯着那个撒了菰米的主洞口,攥着绳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掌心磨破的伤口被粗糙的树皮纤维摩擦着,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时间在死寂和寒风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爹在气孔那边,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攥着石头的手青筋暴起。娘伏在她身边,粗重的喘息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枯瘦的身体紧贴着她,传递着冰冷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窸窣…窸窣…”
极其细微的、爪尖刮过泥土的声音,如同天籁般,从主洞深处传来!
林小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洞口边缘,几根枯草微微晃动了一下。一只尖尖的、布满灰黑色刚毛的鼻子,极其警惕地探了出来!鼻翼飞快翕动,贪婪地嗅闻着空气中那几颗菰米籽粒散发出的、对饥饿动物无法抗拒的气息!
就是现在!
林小雨攥着绳子的手猛地向后一拽!动作快如闪电!
“嗖——啪!”
悬在陷坑上方的绳套如同毒蛇出洞,瞬间收紧!
“吱——!!!”
一声凄厉尖锐、撕心裂肺的惨嚎猛地炸响!那只刚探出半个脑袋、试图去叼菰米的山鼠,被骤然收紧的绳套死死勒住了脖颈!它疯狂地挣扎起来,西爪乱蹬,细长的尾巴拼命抽打地面,带起一片尘土!绑着石头的另一端绳子被它巨大的挣扎力道猛地拽动,深深陷入浮土!
“堵住!爹!堵住!”林小雨嘶声大喊,顾不上暴露,整个人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拉住绳子,瘦小的身体被山鼠垂死的巨力拖得向前踉跄!
爹如梦初醒,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扑向那个拇指大小的气孔,将手中那块棱角锋利的石头狠狠塞了进去!几乎同时,气孔里传来另一只山鼠惊恐绝望的吱吱尖叫和疯狂抓挠石头的刺耳声响!
娘也彻底红了眼!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抡起那把豁口的沉重镢头,像一头发狂的母兽,对准主洞口旁边松软的泥土,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挖了下去!
“噗嗤!噗嗤!”
湿冷的泥土飞溅!豁口的镢头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她根本不管什么洞口结构,不管里面还有什么,只有一个念头——挖开它!挖开这藏着粮食的洞穴!
林小雨死死拽着绳子,身体几乎被拖倒。被套住脖子的山鼠挣扎越来越弱,最终只剩下西肢无意识的抽搐。娘疯狂的挖掘下,洞口迅速扩大!泥土翻飞中,一个碗口大小的侧洞暴露出来!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林小雨看到了!
洞底!铺着一层干草!上面赫然堆积着一小撮金黄色的麦粒!还有十几颗干瘪发黑的豆子!以及一些分辨不清的草籽!
真正的粮仓!
“粮!真有粮!”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狂喜和激动而扭曲变调,她扔掉镢头,枯瘦的手不顾一切地伸进洞里,像疯了一样将那些混杂着泥土草屑的粮食往外扒拉!
爹在气孔边,死死堵着石头,看着那被扒拉出来的金黄麦粒,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有大颗大颗的混浊泪水汹涌而出。
林小雨松开早己被勒出血痕的手,任由那根树皮纤维绳软软地垂落。她看着爹娘如同饿狼扑食般将那些沾满泥土和鼠类气味的粮食拢在一起,看着娘枯黄的脸上因狂喜而扭曲的皱纹,看着爹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泪水…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咬的下唇。嘴角,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如同刀锋般一闪而逝。
掌心那被绳索勒出的新伤,混合着旧痂破裂渗出的血珠,在冰冷的暮色中,刺痛得如此清晰。
稚嫩的刀锋,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终于染上了第一抹真实的、带着血腥气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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