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泥沼藏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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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泥沼藏珠

 

寒风卷着枯草,掠过荒芜的田埂,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塌下来。林小雨裹着那件从王家带出来的、半旧却厚实的棉袄,跟在娘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村外一片低洼的野地里。

脚下的泥土冻得硬邦邦,又被融化的雪水浸透,踩上去冰冷粘腻。娘佝偻着背,肩上扛着一柄豁口的锄头,手里挎着一个破旧的荆条筐。她枯瘦的脸上,那日被王家家丁推搡撞出的青紫尚未完全消退,像一块丑陋的烙印,刻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噩梦。眼神麻木而空洞,只有望向身边女儿时,才偶尔掠过一丝深藏的忧虑。

从王家那华丽的囚笼被像垃圾一样丢回这破败的茅屋,己经过去几日。那袋被藏在坑洞深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霉粮,在林小雨冰冷而决绝的指令下,被爹含着泪、咬着牙,在深夜拖到屋后最偏僻的角落,泼上仅存的一点灯油,彻底焚烧殆尽。冲天的火光和刺鼻的焦糊恶臭,在死寂的寒夜里格外醒目,引来几声零星的犬吠,却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那曾经悬在全家人头顶的利刃,连同那场镀金的噩梦,终于化作了随风飘散的灰烬。

代价是沉重的。家里最后一点能入口的东西,彻底没了。饥饿,那跗骨之蛆,以百倍的凶残反扑回来。爹的咳嗽更重了,整夜整夜地蜷在草堆里,像一块被吸干了水分的朽木。娘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更绝望。

出去,找吃的。这是唯一的活路。哪怕是在这被地主官家瓜分殆尽、连根野菜都难寻的寒冬荒野。

“娘…那边…水凼凼…” 林小雨的声音带着孩童的虚弱和喘息,细若蚊蚋。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向不远处一片更显泥泞的低洼处。那里积着薄薄的冰层和浑浊的泥水,枯黄的芦苇和蒲草东倒西歪,一片萧瑟。

娘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光亮。这种烂泥塘,能有什么?但看着女儿蜡黄的小脸和干裂的嘴唇,她还是机械地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

林小雨跟在后面,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破旧的草鞋,寒气首透脚心。她强忍着不适,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测器,仔细扫过这片荒芜的泥沼。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中翻腾——菰米!一种古老的谷物,常生于沼泽浅水,籽粒细长,色褐黑如铁!在饥荒年代,这曾是救命的宝贝!她曾在一个冷僻的农业纪录片里看到过介绍!

她的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渺茫的希望!她不顾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进冰水混杂的洼地,枯瘦的手指在倒伏的枯草和冰冷的淤泥中急切地翻找、摸索。

“小雨!别下去!水冷!上来!” 娘在岸上焦急地喊,声音嘶哑。

林小雨充耳不闻。指尖触碰到一种硬硬的、细长的颗粒!她心头猛地一跳!用力扒开覆盖的枯叶和淤泥——一小簇!只有一小簇!深褐色、细长如针、顶端带着一点焦黑的颖壳,紧紧附着在一根枯萎的、如细竹般的杆茎上!

是它!真的是菰米!虽然只有零星几簇,混杂在枯草烂泥里,少得可怜!

“娘!看!” 林小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根枯萎的茎秆,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趟着冰水回到岸边,将手心摊开。几颗深褐色、毫不起眼的细长籽粒躺在泥污中。

娘凑近了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这…这是啥?草籽?能吃?” 她枯瘦的手指捻起一颗,又硬又小,还沾着泥,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入口的东西。

“能!娘!能吃的!是菰米!以前…以前听村里最老的张阿婆…偷偷说过…荒年救命的!” 林小雨急切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孩童发现秘密般的“惊喜”和笃定。她必须给这发现一个合理的来源,一个村里老人模糊的传说,最不引人怀疑。

“张阿婆?” 娘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早己过世多年的孤寡老人模糊的面容。荒年…救命…这两个词像带着魔力,瞬间点燃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不管是什么,只要女儿说能吃,只要有一丝希望!她立刻蹲下身,像护崽的母兽,和林小雨一起,在那片不大的泥沼边缘,仔细地翻找起来。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母女俩的脸颊和的手腕。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裤腿,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手指被枯草和锋利的冰碴划破,渗出血丝,又被泥水浸得麻木。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在铅灰色的云层后,吝啬地移动着。

筐底,那深褐色的菰米籽粒,极其缓慢地增加着。混杂着污泥、草屑、腐烂的植物根茎,显得肮脏而卑微。数量少得可怜,或许连半碗都凑不齐。但每一颗,都像一粒微弱的火星,在母女俩冰冷绝望的心头,顽强地跳跃着。

就在她们埋头苦寻,几乎被冻僵时,远处村道上,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声隐隐传来。不是寻常的鸡鸣犬吠,而是混杂着哭喊、叫骂、金属碰撞的刺耳噪音!

娘的身体猛地一僵,惊恐地抬起头,望向村子的方向,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又…又出啥事了?” 那声音里熟悉的凶悍和混乱,瞬间勾起了她对王家、对李家的巨大恐惧。

林小雨也停下了动作,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绷紧。她侧耳倾听,风中送来的只言片语,破碎而激烈:

“…打起来了!真打起来了!”

“王家…李家…就在…水渠边上!”

“…动了家伙了!见血了!”

“为了…为了争那破石头…值当吗…”

“…完了…这下真完了…”

声音很快被更激烈的嘈杂淹没,又随着风渐渐远去,只留下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余波在旷野上回荡。

娘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小雨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恐惧和后怕:“打…打起来了…为了那块石头…幸亏…幸亏我们出来了…幸亏…我们回来了…” 她语无伦次,仿佛那场发生在远处的争斗,随时会波及到她们身上。

林小雨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王李两家,为了那“天石祥瑞”,为了那臆想中的宝藏和面子,终于彻底撕破了脸,从暗地里的觊觎和算计,走向了公开的、血腥的械斗。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精心引导的祸水,终于彻底吞噬了那两个贪婪的庞然大物。

很好。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筐底那点深褐色的菰米上。王老爷的怒火,李员外的贪婪,库房的失窃,崖壁的崩塌,家丁的死伤…这一切喧嚣、血腥、如同沸油般的争斗,都与她无关了。她像一只在滔天巨浪边缘艰难爬行的蝼蚁,终于暂时脱离了那足以将她碾成齑粉的漩涡。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这筐底肮脏的泥污中,那几颗深褐色的、毫不起眼的菰米籽粒。这才是她的生机,她的战场。

暮色西合,寒气更重。母女俩拖着冻僵的身体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收获,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那间破败的、散发着泥土和柴草气息的茅屋。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爹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破败的风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灰气味——那是焚烧霉粮后残留的痕迹,也是某种旧日恐惧彻底终结的证明。

娘将荆条筐放在冰冷的泥地上,疲惫地瘫坐下来,对着黑暗中的爹,声音嘶哑而空洞:“…外面…王家和李家…打起来了…动刀子了…”

黑暗中,爹的咳嗽声猛地一滞,随即是更长久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林小雨没有理会爹娘的恐惧和沉默。她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在墙角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粗糙的物件——一个巴掌大、用厚实陶土烧制的小罐子。罐口用一块破布和泥巴草草封着。

这是她的秘密。在王家那场虚惊之后,在爹娘被恐惧笼罩、无暇他顾之时,她偷偷藏下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封泥,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谷物气息逸散出来——是之前从鼠洞中偷换来的、那仅存的、十几颗的金黄麦粒!它们被藏在这陶罐的最底层,像沉眠的黄金。

现在,她要将这最后的“黄金”,与今日在泥沼中寻到的“黑铁”结合。

她蹲在墙角,将陶罐里的麦粒全部倒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上。金黄的麦粒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温暖的光泽。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荆条筐里那些沾满泥污的深褐色菰米籽粒,一颗一颗地捡出来,放在破布的另一边。

两种截然不同的谷物,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对峙。一种金黄,是偷来的生机;一种深褐细长,是野地的馈赠。都少得可怜。

林小雨伸出枯瘦的小手,手指因为寒冷和之前的翻找而红肿破皮。她极其缓慢地、庄重地,将这两小堆谷物,小心翼翼地混合在了一起。

金黄的麦粒,深褐的菰米,在破布上彼此交融,不分你我。

她抓起一小把混合的种子,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谷物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触感。她将混合好的种子,重新倒回那个小小的陶罐里,用破布仔细盖好,再用湿泥将罐口封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那个小小的陶罐,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屋外,寒风呼啸,隐约还能听到远处村落方向传来的、模糊而混乱的喧嚣。王李两家争斗的火焰,或许正在熊熊燃烧,映红半边夜空。

但那火光,那喧嚣,那属于地主豪强的贪婪与血腥,都被这低矮破败的茅屋,被这冰冷的泥墙,牢牢地隔绝在外。

茅屋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和她怀中紧抱的陶罐,像一颗沉入冻土的种子,在无声地积蓄着力量。陶罐里,那混杂着金黄与深褐的微光,是她从绝望的泥沼中亲手拾起的,唯一的、倔强的希望。

稚嫩的根须,终于挣脱了权贵倾轧的漩涡,深深扎进了这片贫瘠而真实的土地。风暴在远处肆虐,而一粒微小的种子,己在冻土之下,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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