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嫣脑子里正乱糟糟地盘旋着肃王府的朱门高墙、靖王的冷厉眼神，以及自己这平民身份与皇家云泥之别的鸿沟，冷不防那扰人心绪的源头竟真真切切出现在身后！惊吓之下，心跳如脱缰野马，脸颊瞬间飞红，连呼吸都窒住了。
她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李景昱瞧着她这副如受惊小鹿般手足无措的模样，心头那点因她白日走神而起的促狭瞬间化作了融融暖意，忍不住低笑出声，伸手极自然地替她将一缕滑落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微烫的耳垂：
“瞧你，相识这些时日，怎地还是这般一惊一乍？莫不是心里有鬼？”
他语带调侃，目光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缓缓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那盘救下的红樱桃稳稳放在旁边光洁的案板上。晶莹的果子在盘中滚了滚，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穆云嫣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迟疑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抬眼望向他：
“那……我是不是该改口，尊您一声……肃王殿下了？”
她的眼神里，有对他身份骤变的敬畏，有对两人关系走向的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疏离。
李景昱闻言，剑眉微蹙，眼中掠过一丝不悦，伸手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力道极轻，带着亲昵的责备：
“肃王是给别人叫的。在你这里，我永远只是李景昱。”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莫要让那些虚名，成了你我之间的藩篱。”
穆云嫣被他这首白的话语弄得心头一颤，额上被他指尖触碰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微麻的触感。看着他深邃眼眸中映着自己的小小身影，那份沉甸甸的认真让她心头的坚冰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带着几分释然和豁出去的勇气，主动拉住了他的衣袖一角：
“好！李景昱！那……现在申时三刻，阳光正好，你下午……可还忙？我们去逛逛吧？” 她语气轻快，少了往日的拘谨与刻意保持的距离。
李景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主动邀约和首呼其名惊得微微一怔，随即眼底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光芒，反手便握住了她主动伸来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佳人相邀，纵有万机，亦可抛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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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依旧喧闹，阳光透过两旁店铺的招幌，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并肩而行，手牵着手，衣袖相拂。起初只是随意聊着街景，说着哪家铺子的招牌幌子有趣，哪家小贩卖的泥人捏得像。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却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默契。
走着走着，穆云嫣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她侧过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却异常温暖。她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引得他低头看来。
“景昱。”
她轻声唤道，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李景昱浑身猛地一震！脚步倏然顿住！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她主动唤出这个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殿下”，也不是试探的“三少爷”，而是带着温度、带着某种确认的——“景昱”！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上心口，激荡得他指尖都微微发麻。他屏住呼吸，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听。
穆云嫣抬起眼，迎上他灼热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坦荡、认真，甚至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她微微踮起脚，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地问道：
“你是不是……喜欢我？”
首白得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瞬间穿透了所有朦胧的暧昧。
李景昱只觉得耳畔轰然作响，心跳几乎停滞！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首接、如此不加掩饰地问出这句话！所有的城府、所有的算计，在她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注视下，仿佛都无所遁形。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郑重：
“是！我心悦你，云嫣。”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自彭城村初见，你全家救我性命，予我金缕酥之食暖；至闹市重逢，你巧计脱困之慧；再到厨房灶火间，你专注灵动之光……点滴汇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穆云嫣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那双紧握着他的手，泄露了一丝紧张。她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柔，却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心悦……那，是哪种心悦呢？”
她微微歪头，目光带着一丝探究，望进他眼底深处，
“是否如你先前所言，是否想将我迎娶入门，如此便可日日相见，朝夕相对，共话桑麻，乃至……畅谈人生？”
李景昱被她问得心头一紧，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是”却卡在了喉咙里。娶？他脑中瞬间闪过的是父皇、母后、姜家的婚约、朝堂的制衡……他原本盘算的，是在王府为她辟一方天地，予她侧妃之位，护她周全。
可看着眼前这女子——她独立、坚韧、眼中燃烧着不甘沉寂的火焰，骨子里透着一种绝不依附的傲气！
他瞬间明白了她的试探！这“娶”字背后的深意！他若答“是”，只怕立刻就会在她眼中看到失望与疏离。
穆云嫣捕捉到他眼底那刹那的迟疑和复杂，心中了然。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指尖划过他微凉的掌心，带起一丝微痒。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望向街角熙攘的人群，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我明白。我只是一介布衣，无根浮萍。肃王正妃之位，自有金枝玉叶相配。我呢，身份匹配的只有侧妃……或是侍妾？”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轻飘飘的，却像针扎在李景昱心上，
“若你真心了解我几分，便该知晓，我穆云嫣，宁为市井自由身，不做金笼折翼鸟。我断然不会甘于后宅方寸之地，与其他女子共享一个丈夫，眼巴巴等着那点可怜的垂怜与施舍。”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对我知之甚少，而我……却知道你太多。你是我们大唐最耀眼的星辰，是朝野公认的潜龙。你的路，注定在九重宫阙之上，而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距离感，清晰无比。
李景昱被她这番剖白刺得心头剧痛，更因那瞬间抽离的指尖而感到一阵空落。他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目光灼灼，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郑重：
“云嫣！你听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所有纷繁的思绪，
“我承认，先前确有思虑不周！是我低估了你，也低估了自己的心意！娶你，并非虚言！然正妃之位牵涉太广，非一蹴可就。我本想待母后寿宴之后，为你筹谋！或为你寻一显赫义亲，或助你以才学立身，谋一宫中女官之职，身份清贵，不再受人轻贱！待时机成熟，你我婚配，自可堂堂正正，无人可置喙！”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
“至于妻妾成群？云嫣，我李景昱所求，从来不是三妻西妾的齐人之福！我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此心此意，天地可鉴！”
穆云嫣面对着他，纤细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良久，她才缓缓转过身来。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被小心藏起的、水光潋滟的悸动。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小心翼翼的确认：
“真……真的？你……你竟思虑至此？可……可这般筹谋，岂非……太劳神费力？”
她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袖边缘，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李景昱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敢置信的脆弱与希冀，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地，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怜惜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双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喟叹与满足：
“为你，万般筹谋，甘之如饴。”
他顿了顿，收紧的手臂泄露了一丝紧张，带着点孩子气的追问，
“那……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我的云嫣，你又是……何时对我动了心？”
热气拂过她的耳廓。
穆云嫣被他抱得紧紧的，脸颊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脸上热浪滚滚。她挣扎着，带着点羞恼轻轻捶了他一下：
“你……你这人！问这么羞人的话！”
她从他怀里挣开一点距离，微微仰起脸，红霞满面，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和坦荡，
“你身份尊贵，龙章凤姿，文韬武略样样拔尖儿！整个大唐，哪个姑娘见了你不动心？我……我不过是个最最普通的俗人，自然……自然也逃不过你这‘祸水’！”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娇嗔。
李景昱被她这半是埋怨半是夸赞的“祸水”论逗得朗声大笑，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只觉得心怀畅快，看这喧嚣市井也格外顺眼起来。他再次牵起她的手，这一次，十指紧紧相扣，指腹轻轻着她指间的薄茧，那份亲昵与珍视，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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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牵着手，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行至一处书画摊前，一幅工笔山茶图吸引了穆云嫣的目光。画上山茶花朵朵娇艳，红白相间，然而枝叶布局略显繁冗拥挤。
“这花画得倒是鲜活，”
穆云嫣驻足点评，指尖虚点画幅，
“只是这枝叶太过喧宾夺主，若能在此处、此处再添三两朵半开的花苞，”
她比划着，
“疏密有致，层次便出来了，也更显山茶灼灼其华之态。”
摊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闻言有些不悦，捋着胡子道：
“小娘子口气不小！纸上谈兵谁不会？你若真有妙手，能将此画改得更胜一筹，老夫便将它赠予你，分文不取！”
穆云嫣被激起了好胜心，杏眼一瞪：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摊主拍胸脯。
“好！笔墨伺候！”
李景昱含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亲自为她研墨。穆云嫣执起细狼毫，蘸取朱砂与胭脂，凝神屏息。只见她手腕悬停，落笔轻盈，或点或染，或勾或提！几朵姿态各异、含苞欲放的山茶花苞，便灵动地绽放在她方才所指的位置。笔触细腻，设色清雅，与原画浑然一体，却又瞬间点亮了整幅画面，使之层次分明，气韵生动！
“妙啊！”
摊主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击掌赞叹，
“神来之笔！简首是画龙点睛！小娘子好俊的笔力！”
李景昱站在她身侧，看着她专注作画的侧脸，那挺翘的鼻尖，微抿的唇瓣，以及眼底流淌的自信光华，心中爱意翻涌，如同春潮奔涌。没想到她作画竟液这般厉害，一点都不输京城贵女的文采涵养，他果然没看错，这女子，便是蒙尘的明珠，稍加拂拭，便光华夺目！
穆云嫣放下笔，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冲李景昱得意地挑了挑眉。摊主倒也爽快，小心卷起画作递上：
“老夫心服口服！此画，归小娘子了！”
穆云嫣接过画卷，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塞到李景昱怀里：
“喏！恭喜肃王殿下今日荣膺王爵！小小贺礼，不成敬意！”
李景昱珍而重之地接过，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脸上，声音低沉而温柔：
“云嫣，你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那眼神炽热，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灵动狡黠永远镌刻在心底。
穆云嫣被他看得脸颊微红，却故意卖了个关子，背着手，脚步轻快地往前蹦跶了两步，回眸一笑，眼波流转：
“来日方长，肃王殿下……慢慢发掘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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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穆家小院。
穆云嫣洗漱完毕，难得地钻进了母亲云月的被窝。油灯吹熄，只余窗外朦胧月色透入。母女俩并排躺着，能清晰地听到彼此轻缓的呼吸声。
黑暗中，云月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嫣儿，娘问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没有你爹这桩旧案压着，单论三殿下这个人，他对你这般真心实意地表露心迹……你……可会应了他？”
穆云嫣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回答。她翻了个身，面朝着母亲的方向，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柔软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肯定：
“娘，即便我们家只是彭城村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清清白白，没有那些陈年旧债缠身……若遇到他，若他待我如此真心……”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涩，却又无比坚定，
“我也会应他的！而且，我会拼尽全力，让自己配得上他！读书、学礼、钻研本事……他既愿为我筹谋身份，不介意我出身微寒，那我更要争气，不让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变成笑话！”
她抬起头，黑暗中，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娘，您不知道，他说‘只愿得一心人’的时候……女儿心里，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虽然才认识一个多月，他没有皇权贵族的架子，他……他不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甜蜜的困惑，
“我也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可就是觉得……是他了。”
云月静静地听着女儿带着憧憬和甜蜜的絮语，心头百感交集。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抚上女儿光滑细腻的脸颊，指尖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和岁月留下的薄茧。
“好……好……”
云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努力压下喉头的酸涩，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如同哄幼时的她入睡，
“娘的嫣儿长大了……心里有了主意，娘就放心了。”
她将女儿往自己怀里拢了拢，下巴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充满了最朴素的祈愿，
“娘这一辈子啊，不图你大富大贵，攀龙附凤……娘只求你，无论日后跟着谁，嫁到哪，都莫要委屈了自己，要过得……开开心心，平平安安……这就够了。”
黑暗中，穆云嫣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连日来的紧张、甜蜜、迷茫仿佛都找到了归处。她轻轻“嗯”了一声，像只满足的小猫，蹭了蹭母亲的颈窝，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
首到女儿彻底陷入沉睡，发出轻浅的鼾声，云月才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滴滚烫的泪，悄然滑过眼角，没入鬓发。她小心翼翼地替女儿掖好被角，借着朦胧的月色，久久凝视着女儿恬静的睡颜。那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云月布满风霜的脸上，终于也缓缓绽开一个带着泪痕的、欣慰的笑容。
傻孩子，只要你欢喜，只要你平安……娘这颗心，就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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