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巍峨宫墙在落日余晖中投下巨大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旺月楼后厨，李景昱将穆云嫣送至角门，玄色亲王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深沉。他抬手，指尖拂过她发间那支山茶白玉簪，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快要入宫了，万事……多加小心。真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穆云嫣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压下心头沉甸甸的巨石，调整状态赶紧忘了刚才被绑架的事情，扬起一个尽量显得轻松的笑脸，用力点头：
”嗯~放心！刀工火候，酱料配比，流程安排，都己烂熟于心！保管让娘娘的寿宴增色添香！”
她目光清亮，带着厨子对作品的自信，又隐含着一丝只有彼此才懂的深意，
”只盼着这场盛宴……早些圆满结束。”
结束之后，便是她兑现承诺，向他坦白一切之时。
李景昱深深望进她眼底，读懂了她未尽之言，微微颔首，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低沉的叮嘱：”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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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将穆云嫣的心猛地攥紧。
空气中弥漫着皇家特有的、混合着檀香与冰冷石阶的气息。
她跟在引路太监身后，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身上那件为入宫新换的、略显宽大的素净衣裙。二十年的冤屈，沉甸甸地压在父亲佝偻的脊背上，也压在她的心头。
今夜，她终于踏入了这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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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空间里人影幢幢，热气蒸腾，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炉火的噼啪声、各种食材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战场氛围。旺月楼带来的厨班己在指定区域就位，周显达正低声与一位穿着内侍服饰的太监头子交涉。
穆云嫣快步走过去，周显达立刻迎上，压低声音：
”穆姑娘，都按您的吩咐，刘师傅主勺，对外只说是他掌总。您……”
他眼中带着担忧。
”无妨，我隐在幕后，负责最后的把关和几道关键菜的调味。”
穆云嫣打断他，声音冷静，目光迅速扫过忙碌的众人，
”周掌柜，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这是天家宴席，容不得半点差池！每一步都按我们练好的来！记住了，稳字当头！””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稳住了略显浮躁的人心。众人齐声应是，各自忙碌起来。
穆云嫣走到刘大厨身边，看着他将腌制好的整鸡挂上脆皮水，低声道：
”刘师傅，金缕酥的火候是命门，油温七成热下锅，先大火定型，再转文火慢炸透，最后大火逼油上色，务必做到外酥如金缕，内里汁水丰盈。”
”姑娘放心，老头子心里有数！”
刘大厨沉稳点头，眼中是历经风浪的镇定。
安排妥当，穆云嫣并未立刻投入核心操作，而是像一尾灵活的鱼儿，在御膳房庞大的人流和热气中穿梭。她脸上挂着谦卑得体的笑容，主动帮着传递食材，收拾灶台，不时与宫中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御厨、帮厨搭话。
”这位姐姐，劳烦递一下那边的澄粉。”
她接过一位中年厨娘手中的粉盆，顺势搭腔，
”姐姐在宫里当差多年了吧？真厉害！这御膳房的规矩想必门儿清。不知……陛下和娘娘们，平日口味上可有什么特别的忌讳？咱们外头来的，就怕不小心犯了忌讳。”
那厨娘见她嘴甜又勤快，便也乐意多说几句：
”忌讳倒不多，陛下如今饮食清淡，忌油腻重口。皇后娘娘喜甜，但太医嘱咐要节制。几位王爷都还好……”
穆云嫣一边听着，手下麻利地帮人滤着高汤，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她的目标，是那些鬓角染霜、行动间透着岁月痕迹的老御厨。
终于，她在处理山珍的角落，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动作略显迟缓的老者。他正仔细地剔除着一朵猴头菇的根部，手法老道。穆云嫣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新鲜山楂走过去，自然地放在他手边。
”老师傅，您看这山楂成色可好？想着给‘绛绡裹玉’-就是食材是山楂山药的美食增点酸香。”
她声音放得轻柔。
老厨子抬起头，眼神有些浑浊，反应也慢了一拍，侧着耳朵：
”啊？山……山楂？好，好着呢！”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穆云嫣心中一动，凑近了些，提高一点音量，带着恰到好处的晚辈好奇：
”老师傅，晚辈听人提过一嘴，说陛下早年似乎……挺爱酸甜口的？像山楂糕、蜜饯梅子什么的？可如今怎么……倒像是碰也不碰了？”
她紧紧盯着老厨子的脸。
老厨子剔蘑菇的手微微一顿。他浑浊的眼睛似乎望向了虚空中的某一点，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追忆的怅惘，语速缓慢，仿佛在咀嚼着久远的往事：
”酸……甜口？嗯……是有这么回事儿……”
他咂摸了一下嘴，仿佛在回味，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黄历喽……那时候啊，宫里……有位月妃娘娘，后来成了贵妃……”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对过往尊贵的敬畏，
”那手艺……啧啧，尤其是她做的山楂糕……酸甜适口，开胃生津，陛下……可喜欢了……常常要……一定要加……桂花哦”
穆云嫣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屏住呼吸，不敢错过一个字。
”……后来啊……”
老厨子摇摇头，浑浊的眼中带着惋惜，
”月贵妃娘娘……薨了……从那以后……陛下就……再没碰过那些东西喽……连带着……宫里也……没人敢做了……”
他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剔着蘑菇根，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段尘封的闲话。
月贵妃！山楂糕！还有桂花！
····
对啊！以前爹娘做饭也喜欢添加桂花为佐料的！
穆云嫣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父亲似乎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父亲说过，月贵妃死于慢性毒药，而入口之物，饮食首当其冲！皇帝因缅怀而戒掉她所爱的酸甜口味？这解释看似合理，却又透着一种刻意回避的悲凉！是怕睹物思人，还是……那味道本身，己成了某种禁忌的提醒？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她立刻转身，快步走向旺月楼负责的点心区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指尖却异常稳定。她取过一小筐鲜红的山楂，洗净去核，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一边低声吩咐打下手的宫女：
”取细砂糖、少许蜂蜜、澄粉过来！还有桂花！对！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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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后寿辰。
御花园内，金桂飘香，丝竹悠扬。一大早，命妇贵女、宗亲勋贵便己盛装云集。亭台楼阁间，衣香鬓影，笑语喧阗，一派花团锦簇的富贵气象。
”哎呀，王夫人，您这身苏绣的褙子可真是精致！瞧瞧这蝶恋花的针脚，怕是苏杭顶尖的绣娘也得费上大半年功夫吧？”
一位身着绛紫锦裙的贵妇拉着另一位的手，啧啧称赞。
王夫人掩口轻笑：”张夫人谬赞了，不过是家里丫头们的一点孝心罢了。倒是您府上三小姐，听说前日一曲《霓裳》惊动了教坊司的掌乐？真是才貌双全啊！”
不远处的临水轩中，几位正值妙龄的贵女正各展才艺。
”臣女献丑，为皇后娘娘贺寿，画一幅《麻姑献寿图》！”丞相府的嫡次女姜雨蓉盈盈下拜，铺开雪浪宣，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顷刻间一位手捧寿桃、仙气飘飘的麻姑便跃然纸上，引来一片赞叹。
”好！姜二小姐这手丹青，颇有乃父之风！”
皇后姜华端坐主位，含笑颔首，目光慈和中带着审视。
”臣女不才，愿抚琴一曲《鹤寿千年》，恭祝娘娘福寿绵长！”
太傅之女林婉清端坐琴案前，素手轻拨，清越空灵的琴音流淌而出，令人心旷神怡。
”臣女献舞！” 镇北侯的掌上明珠赵冰燕一身火红舞衣，身姿矫健，随着乐声翩然起舞，如同燃烧的火焰，充满了生命力，引得年轻皇子们纷纷侧目。
李景昱与几位兄弟坐于离主位不远的席间。李景昭一身玄青常服，神色冷峻，目光偶尔扫过热闹的表演，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李景尘看得兴致勃勃，时不时低声与旁边的李景琰点评几句。
李景昱看似在欣赏歌舞，眼角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御膳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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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舞歇乐停的空档，李景昱起身，对身旁的安王李景琰低声道：
”五弟，我去后面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母后这边，劳你照应一二。”
李景琰温和一笑：”三哥尽管去，这里有我。”
李景昱步履从容地穿过回廊，走向那烟火气最盛的御膳房。他身份尊贵，所到之处，宫人内侍纷纷躬身避让。
刚踏入那热浪滚滚、香气扑鼻的巨大空间，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在蒸腾雾气中忙碌的纤细身影。穆云嫣正专注地在一个小铜锅里熬煮着什么，红艳艳的酱汁在她手下翻滚，散发出的酸甜香气。她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被灶火映得微红，神情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一锅酱料。
李景昱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他缓步走近，刻意放重了脚步。
穆云嫣似有所觉，猛地抬头，看到是他，杏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化为紧张的嗔怪，压低声音：
”肃王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可是油烟重地！”
她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了挡那锅正在熬煮的山楂酱。
李景昱看着她如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唇角微勾，故意板起脸，拿出巡视的派头，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
”母后寿宴，关乎天家体面，孤身为皇子，自然要亲力亲为，确保万无一失。怎么，穆掌案不欢迎孤巡视？”
他目光扫过她身后忙碌的旺月楼众人，带着无形的威压。
穆云嫣被他这冠冕堂皇的话噎了一下，对上他眼底那抹熟悉的促狭，顿时明白他是假公济私。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碍于场合，只能微微屈膝，语气却带着小小的抗议：
”呵……呵呵，民女不敢，只是这厨房重地，刀火无眼，油烟呛人，殿下万金之躯，还请移步雅间，静候佳肴便是。民女保证，绝不会出半点纰漏，让殿下……还有娘娘失望！”她特意加重了”娘娘”二字，提醒他注意身份。
李景昱看着她气鼓鼓又不得不隐忍的样子，心中那点因思念而起的躁动奇异地被抚平了。他负手而立，并未离开，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搅拌酱汁的动作，低声道：
”无妨，本王就看看。你这熬的是什么？闻着……甚是开胃。还有某种花香似的。”
穆云嫣心中警铃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边小心控制着火候，一边随口道：
”回殿下，是配金缕酥的山楂蘸酱。酸甜解腻，更能激发鸡肉的鲜香。民间小方子，登不得大雅之堂，只盼着能合贵人们的口味。”
她巧妙地避开了山楂糕的话题。
李景昱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他站了片刻，感受着这烟火气中她真实的存在，才低声道：
”万事小心，莫要逞强。”
说完，这才转身，带着随从，在宫人恭敬的引导下离开了这喧闹的厨房。
首到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穆云嫣才长长吁了口气，后背竟己微微汗湿。她看着锅中翻滚的、如同红宝石般晶莹的山楂酱，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山楂糕……月贵妃……皇帝的口味……所有的线头，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尘封的往事。
今夜，这盘看似普通的糕点，便是她投石问路的第一枚石子！
她舀起一小勺熬得浓稠的酱汁，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那熟悉的、的酸甜滋味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过往岁月的沉重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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