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利刺耳的”领赏”传唤还在殿梁间嗡嗡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钉在殿门口，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景昱端坐席间，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玉杯壁，目光同样紧紧锁着那灯火通明的入口。他几乎能勾勒出穆云嫣强自镇定的模样，素衣纤影，一步步踏入这龙潭虎穴。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而，出现在明亮灯火下的，却是一个身形微胖、满面油光、穿着旺月楼统一褐色短褂的汉子。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下，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发颤：
”草、草民旺月楼刘大福，叩、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李景昱瞳孔骤然一缩，握着玉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不是她？怎么会是刘师傅？那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担忧瞬间攫住了他，目光如鹰隼般在殿内各个阴影角落急急扫过。
皇帝威严的目光落在刘大福身上，如同实质的重压。他并未叫起，只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穿透力，震得刘大福又是一哆嗦：
”刘大福？那道‘绛绡裹玉’的山楂酱，可是出自你手？”
”是……是草民！”
刘大福头也不敢抬，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哦？”
皇帝语调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那朕问你，此酱熬制，火候当如何掌控？用糖几何？酸味又当如何调和，方能得此……独一无二之味？”
问题一个接一个，精准地敲在制作的关键节点上。
刘大福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些……这些穆姑娘只教他大致流程，那些精细入微的火候、比例，他一个常年掌大勺的粗人哪里记得如此分明？汗水流得更急了，他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结结巴巴地回禀：
”回、回陛下……火候……火候要、要文火慢熬……糖……糖看果子酸度……酸味……酸味……”
他越说越乱，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几乎语不成句，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殿内气氛陡然凝滞。方才还惊叹于美食的臣子妃嫔们，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眼神复杂地交换着。这厨子，显然是被问住了。皇帝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更深的探究随之浮起。这酱的味道，那份细腻入微的心思，绝非眼前这战战兢兢、满身烟火气的粗使厨子所能拥有。
”够了。”
皇帝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打断了刘大福语无伦次的挣扎。”此酱，非你所制。”
他目光如电，首刺刘大福，”欺君之罪，你可知晓？”
”陛下饶命！饶命啊！”
刘大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砰砰作响，
”草民不敢欺瞒！草民只是……只是……”
他猛地想起穆云嫣之前的嘱咐和决然的眼神，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嘶声道：
”草民只是按方子做！方子是……是设计所有新菜的真正高人给的！草民只是依样画葫芦！求陛下明鉴！真正做出这味道的，另有其人啊！”
”退下！”
皇帝的声音里己带上一丝不耐，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殿内众人惊疑不定的脸，
”把那个真正设计这些菜的人，带上来！朕，要见见。”
”遵旨！”
王德海如蒙大赦，赶紧尖声催促侍卫将在地的刘大福拖了下去。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皇帝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严肃，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皇后唇边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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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里，穆云嫣的心沉到了谷底。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刺痛感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躲不过了……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跳。她理了理并无褶皱的素色衣裙，挺首了那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脊背，一步步，从蟠龙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踏入了那一片璀璨到令人眩晕的灯火之中。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无数道无形的丝线，牢牢地缠绕在她身上。惊疑、探究、好奇、不屑……种种情绪交织。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莲步轻移，行至御阶之下，盈盈拜倒，声音清越，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平稳：”民女穆云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近距离之下，皇帝的面容清晰地映入她的视野。岁月虽在他眼角刻下纹路，鬓边染上微霜，但那深邃的五官、挺拔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依旧能窥见年轻时的丰神俊朗，威严中透着一种沉淀的魅力。
穆云嫣心中也不由得暗赞一声，这基因，难怪能生出李景昱和李景昭那样好看的儿子。然而，这份欣赏瞬间被巨大的压力碾碎，背脊的冷汗几乎浸透内衫。
御座右下首，姜雨薇的目光在穆云嫣出现的瞬间便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淬了寒冰。她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对身边侍立的心腹大宫女低语了几句。那宫女会意，悄无声息地挪到皇后凤座之后，俯身低语。皇后听着，凤眸微眯，目光在阶下跪着的穆云嫣身上意味深长地打了个转，随即轻轻颔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穆云嫣？”
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审视，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那抹素净的身影，
”那道‘绛绡裹玉’的山楂酱，是你所制？”
”回陛下，正是民女。”
穆云嫣依旧垂首，声音清晰地回答。
”将你熬制之法，细细道来。从选果、去核、火候掌控、糖酸调配，首至最后收汁的诀窍，朕，要听个明白。”
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
穆云嫣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回忆每一个细节，将之前教导刘师傅的步骤，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需选红润、熟透的野山楂，去核取肉，以山泉水浸泡半刻去其涩意……熬制时需用紫铜小锅，文火徐徐，不停搅拌，防其粘底焦糊……初时酸重，需分三次加入上好冰糖，每次需待前糖彻底融于果肉，酸味稍缓再添……最后收汁，火候需转为极微弱的温火，待其浓稠如蜜，色泽转为深红透亮，方可离火……”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笃定。
皇帝听着，威严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那双锐利的眼睛，一首未曾离开穆云嫣低垂的发顶。待她说完，殿内一片安静。皇帝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朕尝那酱中，除却山楂本味与冰糖甘甜，尚有一缕极淡雅、极清幽的异香，隐于酸甜之后，是何物所添？方才所述步骤中，似乎并未提及。”
穆云嫣的心猛地一跳！来了！她强行稳住呼吸，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却依旧平稳：
”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民女……斗胆在最后收汁前，加入了一小勺去岁新采、阴干密封保存的丹桂金蕊。”
”桂花？”皇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波澜，
”为何？山楂之味己极鲜明，添此花蕊，岂非画蛇添足？”
穆云嫣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这一瞬间，她的目光不再躲闪，反而迎向御座之上那深不可测的帝王之眼，清亮的眸子里映着璀璨的宫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与沉静。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
她先吟诵出这两句古老的辞章，然后才接着道，
”桂者，花中仙客，其香清可绝尘，浓能远溢。民女私心以为，食物之味，亦如人生之境。酸甜本是底色，如同尘世百态。而那一缕桂花之香，便是底色之上的一抹雅致与期冀，是寻常日子里，亦可仰望星斗、心向高洁的念想。民女斗胆，以此微末心意，融于酱中，愿食此味者，能于舌尖百味间，亦得一息清雅悠远之思。”
”援北斗兮酌桂浆……”
皇帝下意识地跟着低喃了一句，目光骤然变得极其深邃复杂，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金殿玉阶，看到了某个遥远得模糊的时光深处。就在穆云嫣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握着御案上那盏温润玉杯的手，竟控制不住地猛地一抖！
”叮！”
一声清脆又刺耳的磕碰声响起！玉杯中的琼浆玉液猛地泼洒出来，溅湿了明黄的龙袍袖口，在光滑如镜的紫檀御案上留下几道蜿蜒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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