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云月骤缩的瞳孔里疯狂跳动。
“娘！”
穆云嫣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声音带着哭腔，
“您怎么了？您别吓嫣儿啊！”
穆山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压着千钧巨石。他走过来，将泣不成声的妻子轻轻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浑浊的目光望向惊惶的女儿，声音带着穿透岁月尘埃的疲惫与释然：
“嫣儿…那夜爹只与你讲了月贵妃的往事，许多牵扯…未曾言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妻子颤抖的肩头，
“你娘…她并非寻常妇人。她亦是前朝旧人，乃前朝礼部尚书赵公的掌上明珠，闺名…赵云月。”
“礼部尚书之女？！”
穆云嫣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
“是。”
穆山的声音低沉而悠远，
“当年，星月公主被寻回宫中，身份尴尬，处境艰难。宫里的金枝玉叶视她为异类，避之不及。唯在一次宫宴上，你娘见她孤零零一人，心生怜惜，主动上前攀谈。两人名字里皆有一个‘月’字，性情又投契，一来二去，竟成了深宫里彼此唯一的慰藉，情同姐妹。”
他眼中泛起追忆的光，
“那时的云月，明媚张扬，才情斐然，性子也烈，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高门贵女的风范…”
“那…后来呢？爹你说带着公主躲藏，娘她…”
穆云嫣急切追问。
“后来…大周倾覆，兵荒马乱。”
穆山的语气陡然变得艰涩，
“我带着公主在乱军中艰难求生，而你娘…她比你爹有胆识，有谋略！她并未坐以待毙，而是凭着过人的机敏，混入了流民队伍，又辗转…竟让她寻机潜入了新朝初立的皇宫！或许是天意垂怜，或许是冥冥之中姐妹情深，她竟在掖庭杂役之中，被公主认了出来，认出了为求活命、隐姓埋名充作粗使宫女的云月！”
穆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敬佩与后怕，
“后来，公主寻了机会，向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求了恩典，将你娘调到了自己身边侍奉…这才…保全了性命。”
他看着怀中依旧啜泣不止的妻子，满是怜惜，
“只是…经此大难，九死一生，从前那个明媚张扬、敢爱敢恨的赵云月，便如同被磨去了棱角的美玉…万事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再不敢有半分差池…嫣儿，你娘她…是被那乱世的刀锋，生生吓怕了啊！”
云月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一口气，她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玉佩，仿佛要从中汲取支撑的力量，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声音破碎而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
“这玉佩…这对‘璇影镂月’…是…是当年陛下还是二皇子时，偶然得了一块稀世羊脂玉料，亲自画了图样，命宫中巧匠打造而成…他…他将这一对‘璇影镂月’赠予了星月…星月又将这对佩中的一半‘璇影镂月’…私下赠与了我…”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几乎将她淹没，
“此事…唯有我们三人知晓…星月说…见佩如见人…是姐妹情谊的信物…更是…乱世里相依为命的念想…她让我…好好收着…莫要示人…”
穆山紧紧握住妻子冰凉的手，目光沉重地看向穆云嫣，一字一句道：
“嫣儿，到如今，爹娘对你…己再无半分隐瞒。所有前尘旧事，血泪牵绊，尽在于此了。”
巨大的真相如同惊涛骇浪，狠狠冲击着穆云嫣的心房！她看着母亲手中那枚承载着血泪与情谊的玉佩，再看看父亲那写满沧桑与无奈的脸庞，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力量在胸中激荡！她猛地跪倒在父母身前，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爹！娘！女儿明白了！全明白了！难怪娘这些年总是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这乱世，这深宫，生生折断了娘的翅膀啊！”
穆云嫣抬起泪眼，
“你们放心！这泼天的冤屈，这压在我们全家头上的污名，女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我们穆家，还月贵妃，还娘亲一个清清白白！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活在这青天白日之下！不是我们的罪，我们绝不认！绝不背！若这世道非要逼我们低头认下这莫须有的污名…”
她眼中迸射出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那便一家子干干净净地走！黄泉路上，下辈子，我们还做骨肉至亲！”
这泣血的誓言，如同惊雷，震得穆山与云月心神俱颤！云月看着女儿眼中那酷似自己年少时的倔强光芒，巨大的悲痛中竟生出一丝欣慰与力量，她颤抖着手，抚上女儿泪湿的脸颊，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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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好情绪几近崩溃的母亲，看着她沉沉睡去，穆云嫣才与父亲回到外间。烛火摇曳，映照着父女二人凝重的面容。
“婚期在即，嫣儿，你有何打算？”
穆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
穆云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感冲击中冷静下来，眼神变得锐利而清醒：
“爹，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路了。陛下封我为清平郡君，抬举身份，最终目的，是要我坐上靖王妃的位置。唯有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妃，我才能自由出入宫闱，才有机会接近当年旧人，探查真相！”
她思路异常清晰，“若靠其他法子，譬如装作宫女混入，不仅身份低微，行动受限，更是大海捞针，不知要耗费多少年月。成为王妃，是唯一也是最快的捷径！”
穆山眼中满是痛色与担忧，却也知女儿所言是实：
“宫闱险恶，尤胜战场。爹当年在太医院，多少还留有些记忆和人脉的碎片，虽时隔久远…你若在宫中遇到难处，或需查问旧事细节，随时可问爹。”
“女儿记下了！”
穆云嫣重重点头，随即想起一事，秀眉紧蹙，
“对了，爹，靖王…景昭他，今日曾问起你们…我当时心慌意乱，语无伦次，只推说您是养父，且重病在身，需静养，不宜打扰…他倒未深究，只说待日后回门再拜望…爹，您放心，女儿定会设法周旋，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见到您！”
她眼中满是坚定与保护欲。
穆山看着女儿那瞬间扛起千斤重担的模样，心中酸涩难当，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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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靖王府书房。
烛光将李景昭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寂。他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工笔小像。画中女子云鬓轻绾，眉眼温婉，唇角噙着一丝恬淡的笑意，正是他的生母——月贵妃月娘。
“母妃…”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深藏的孺慕与难以释怀的痛楚，
“当年，只因您被说成是‘毫无根基的孤女’，儿臣在这深宫之中，便成了无根的浮萍…父皇纵有疼爱，也挡不住那些明枪暗箭，兄弟倾轧…他们都觉得，您的儿子，不配与他们并肩…”
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画框，仿佛想触及那早己逝去的温暖，
“是边关的风沙，是袍泽的血，才让儿臣挣得了今日这一席之地…才让儿臣…有资格娶妻成家…”
他的目光移开画像，落在书案上另一幅展开的画作上——正是穆云嫣在长公主府所绘的那幅《绝壁山茶》。悬崖如铁，山茶似血，傲然怒放于万仞之巅！那股不屈的生命力与孤绝的傲骨，透过纸面，扑面而来！
看着这幅画，李景昭素日冷硬的眉眼，竟奇异地柔和下来。他踱步至案前，提起一支紫毫笔，饱蘸浓墨。笔锋悬于画上空白处，略一沉吟，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欣赏与一种超越情爱的敬重。笔走龙蛇，两行遒劲有力的行书，带着金戈铁马的气韵，落于画卷一角：
云崖姝色凌霜艳，
嫣魄何须借春风。
最后一笔落下，李景昭搁下笔，深邃的目光久久凝视着画上那烈烈如火的绝壁山茶，又仿佛透过画作，看到了那个同样倔强坚韧的女子。
心中那片因权谋与仇恨而冰封的角落，悄然注入了一丝暖流。
无关风月，只为这份卓然独立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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