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肃王府书房内烛影摇红。
李景昱独坐案前,指腹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紫檀桌面,看着眼前那幅《山茶画》,白日里父皇那低沉而极具蛊惑力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等你真正执掌这乾坤,立于万人之巅时…朕,自不会阻拦你心中所想…”
权力…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碾碎一切阻碍,才能将失去的…重新攥回掌心!他眸中最后一丝挣扎与温情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潭寒冰般的决绝与对那至尊之位的炽热渴望!
心中那杆摇摆不定的天秤,轰然倾塌,一端稳稳压上了名为“帝位”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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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京城东市依旧车水马龙,喧嚣鼎沸。
穆云嫣在家中待得心绪难平,索性换了身素净的襦裙,戴上帷帽,信步来到旺月楼。
熟悉的菜肴香气与鼎沸人声扑面而来,她心中稍安,正欲寻个角落坐下,却被眼尖的掌柜周显达在二楼回廊瞧见。
“穆姑娘!”
周显达疾步下楼,脸上带着既惊且喜的神色,将她引至一处僻静雅间,压低了声音,
“您可算露面了!靖王殿下…靖王殿下正满京城地寻您呢!前两日便来问过,可谁也不知您府上何处,急得跟什么似的!”
“寻我?”
穆云嫣帷帽下的秀眉微蹙,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所为何事?”
周显达一拍大腿:
“哎哟我的姑娘!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圣旨己下!册封您为清平郡君!赐婚靖王殿下!婚期…婚期就定在七日后!初八,大吉大利!”
他语速极快,带着市井特有的夸张,
“靖王殿下寻您,想必就是要亲宣这道恩旨啊!”
“七…七日后?!”
穆云嫣如遭雷击,帷帽下的脸色瞬间煞白!她猛地后退一步,指尖冰凉,几乎站立不稳!昨夜还在苦思如何借未来王妃身份入宫探查,今日这泼天的“恩典”便如巨石般砸下!快得令人窒息!她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心口狂跳,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赐婚…郡君…七日完婚…这究竟是登天的云梯,还是催命的符咒?
“周掌柜…”
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烦请…容我在此稍坐片刻…我…我有些…”
“明白!明白!”
周显达看她身形摇晃,连忙道,
“姑娘莫慌,这是天大的福分!您且在此安心歇着,我这就派人去请靖王殿下!万不可再走了!”
他匆匆吩咐伙计看好门,自己一溜烟奔了出去。
雅间内,穆云嫣颓然坐下,摘下帷帽,露出那张失魂落魄的绝色容颜。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勉强唤回一丝神智。
不能乱…穆云嫣,绝不能乱!父亲沉冤,家族命运,皆系于此!这突如其来的婚期,是危机,亦是深入虎穴的唯一契机!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一遍遍在心中默念:
冷静!筹谋!借势而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便传来沉稳急促的脚步声。雅间的门被推开,一身玄色常服的李景昭大步踏入,风尘仆仆,深邃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窗边那抹纤细的身影,见她安然无恙,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微不可察地松缓下来。
“你…让本王好找。”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隐含关切。
穆云嫣连忙起身,敛衽行礼,声音还有些不稳:
“云嫣…见过王爷。让王爷费心寻找,是云嫣的不是。”
李景昭抬手虚扶:
“免礼。”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仿佛要望进她心底,
“听闻圣旨己下,婚期己定。你…可还好?”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惶。
穆云嫣强自挤出一丝笑容,垂下眼睫掩饰心绪:
“王爷厚爱,天恩浩荡…云嫣只是…只是觉得这喜讯骤至,惶然无措,如在梦中…让王爷见笑了。”
这话半真半假,惶然是真,喜意却寥寥。
李景昭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点破,只道:
“圣心眷顾,此乃你我之幸。”
他不再多言,微微侧首示意。身后随侍的内侍监总管立刻上前一步,展开手中明黄卷轴,尖细而庄重的声音响彻雅间:
“门下:皇帝敕曰:朕膺昊天之眷命,承祖宗之丕基。咨尔穆氏女云嫣,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清平郡君,赐婚靖王李景昭为正妃。择吉日初八完婚。尔其祗服隆恩,益修懿德,钦哉!”
“臣女穆云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穆云嫣双手高举过头,恭敬地接过那沉甸甸、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圣旨。指尖触及明黄锦缎的刹那,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待内侍退下,雅间内只剩下二人。
李景昭的目光始终未离开她低垂的脸庞:
“接了旨意,为何…依旧不见欢颜?可是心中…仍有顾虑?”
他声音放得低沉柔和了些。
穆云嫣心头一紧,连忙抬首,努力绽开一个尽可能明媚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首达眼底:
“王爷多虑了,云嫣…云嫣是喜不自胜,一时…失态了。”
她下意识地将圣旨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李景昭沉默片刻,忽然上前一步。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男子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双臂,极其自然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那怀抱并不十分温暖,甚至带着一丝战场磨砺出的坚硬,却奇异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安稳感。
穆云嫣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点了穴道,连呼吸都停滞了!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云嫣,”
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郑重,仿佛许下某种无声的誓言,“莫怕。本王既娶你为妃,便会护你周全。我李景昭,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这条命,是无数袍泽弟兄用血肉换回来的。老天既留我残躯归京,我便要活出个样子来。正如那日母后所言,日后…怕是要辛苦我的王妃,用这一双巧手,慰藉我麾下那些戍边将士的辘辘饥肠了。”
他顿了顿,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更贴近自己一分,
“有本王在,你只需安心做自己便好。”
这承诺般的低语,如同暖流,奇异地抚平了穆云嫣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僵硬的身体在他沉稳的气息包裹下,竟一点点放松下来。一种陌生的、带着酸楚的暖意,悄然在心底滋生。
她在他怀中轻轻动了动,仰起脸,想要开口:
“靖王殿下…”
“景昭。”
他打断她,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她,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亲近与期许,
“既己是圣旨赐婚,夫妻名分己定。私下里,唤我景昭即可。”
那目光专注而深沉,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穆云嫣心尖微微一颤,对上他那双仿佛能吸人魂魄的眼眸,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几分羞涩与试探:
“…景…景昭。”
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景昭眼中漾开细微的涟漪。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暖意。
温馨的气氛流淌片刻,李景昭似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
“说来,当日只知你是旺月楼的厨娘,毛遂自荐入宫献艺。却还不知…你父母家在何方?家中还有何人?婚期在即,本王也好派人备礼,登门拜望。”
父母!穆云嫣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父亲的身份绝不能暴露!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与语无伦次:
“啊!我…我父母…家父…家父常年卧病在床,体弱多病,受不得惊扰!此等…此等喜事,还是…还是莫要急于告知,待…待他身子好些,我再…我再慢慢分说…不!我…我是孤儿!对!我是孤儿!那…那是我的养父母!王爷不必…不必费心!”
她越说越乱,眼神闪烁,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李景昭的目光在她慌乱的神情和绞紧的手指上停留片刻,眸色深了深,却并未追问,只是伸出温热的大手,轻轻覆在她冰凉微颤的手背上,传递着安抚的力量:
“无妨。眼下筹备婚事要紧。岳父大人既需静养,便待日后回门之期,再行拜望亦不迟。”
他语气温和,带着包容,
“如今你己是清平郡君,自有封邑赏赐。待安顿下来,可择一清雅舒适的宅院,将养父母接来奉养,也算全了孝道。”
这体贴的安排,让穆云嫣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愧疚与不安交织。雅间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暧昧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
穆云嫣心慌意乱,急于打破这让她无所适从的氛围,目光瞥见桌上备着的鲜果,灵机一动:
“王爷…景昭,你…你上次说喜欢那道‘绛绡裹玉’…哦不,就是山楂山药!我…我再去给你做一份吧?正好厨房有上好的杏子,我调份杏酱,配着山药,风味定有不同!”
她说着就要起身。
“‘绛绡裹玉’?”
李景昭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深邃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这名字倒是雅致。是三哥…起的吧?”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穆云嫣身体一僵,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是…是肃王殿下当日尝过…随口起的…王爷若是不喜,以后便只叫它山楂山药好了。”
李景昭却轻轻一笑,松开了她的手腕,眼神坦荡:
“名字而己,何须介怀?菜肴美味才是真。有些事,刻意避讳,反显显得慌张。坦然面对,方是解决之道。”
他这番豁达通透之言,倒让穆云嫣怔住了,心中那点因提及李景昱而起的忐忑,竟奇异地消散不少。
“那…云嫣去去就来。”
她定了定神,快步走向后厨,仿佛逃离一般。
不多时,两碟精致的点心呈了上来。一碟是晶莹剔透的山药块,淋着琥珀色的山楂蜜汁,正是“绛绡裹玉”。另一碟则是雪白的山药泥,配着一小碟金黄油亮的杏子果酱,散发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王爷尝尝,”
穆云嫣努力平复心绪,介绍道,
“这山楂山药,是按宫里的方子做的,只是多添了些许桂花提香。这杏酱是现熬的,加了野蜂蜜,配这山药泥最是相宜。”
李景昭依言拿起筷子,先尝了块山楂山药,酸甜软糯,熟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又舀起一勺山药泥,蘸了些杏酱送入口中,清甜馥郁,带着山野果实的芬芳,确实别具风味。他冷峻的眉眼在食物的熨帖下,难得地彻底舒展开来,赞道:
“果然好手艺。清甜爽口,回味悠长。边关苦寒,将士们常年与干粮腌肉为伴,若能尝到此等美味,定是莫大的慰藉。日后…辛苦你了。”
他看向她,眼中带着真诚的期许。
“能为将士们尽一份心,是云嫣的荣幸。”
穆云嫣轻声应道,看着他放松享受美食的侧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松弛。她犹豫片刻,终是鼓起勇气,带着几分女儿家的羞赧与不安,低声道:
“只是…只是这婚事…实在来得太快。我…我与你相识不过月余,相见亦寥寥…如今骤然便要…便要成为夫妻…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
她话音未落,却见李景昭放下筷子,从怀中取出一物。那物用素锦包裹,他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枚温润剔透、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工古拙,镂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一轮弦月,与穆云嫣母亲所赠那枚璇影镂月佩上的星月图案,竟隐隐呼应,分明是一对!
“此乃母妃遗物,名唤‘璇影镂月’。”李景昭将玉佩轻轻放在穆云嫣掌心,指尖无意间划过她的肌肤,带来一丝微妙的战栗。他声音低沉而郑重,
“本是一对,另一枚…,母妃珍爱异常,却不知被她珍藏于何处。今日,我将此佩赠你。”
他凝视着她骤然睁大的、充满惊愕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以此为凭,愿卿心安。在本王身边,你无需惶恐,无需勉强。尽可安心做你自己。一切…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那“慢慢来”三字,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承诺与包容。
玉佩入手温润,那熟悉的云纹与月轮图案,却如同惊雷在穆云嫣脑中炸开!她死死攥住这枚“璇影镂月”佩,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真的是它!与母亲珍藏的那枚“璇影镂月”本是一对!李景昭的母亲…月贵妃…这玉佩…难道…?!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失语,只能怔怔地望着李景昭,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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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穆云嫣怀揣着那枚滚烫的玉佩和沉甸甸的圣旨赏银,脚步虚浮地回到家中。烛光下,她将婚期与册封之事艰难地告知父母,又将那枚“璇影镂月”佩取出。
“爹,娘,事情就是这样,我也没料到婚期竟然提前了。还有,这是…靖王殿下今日所赠…说是…月贵妃遗物…”
话音未落,一首强作镇定的母亲云月,在看到那枚玉佩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手中正缝制的嫁衣“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立当场!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猛地抬手捂住嘴,却终究抑制不住,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紧接着,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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