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坡地的丰收,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席卷了整个皇庄,并以惊人的速度向更远的地方扩散开去。沉甸甸的箩筐里,那些表皮沾着泥土、形态各异却硕大的红薯土豆,不再是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祥瑞”,而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希望之果。
坡地上下,成了临时的晒场。佃农们小心翼翼地将分拣出的良种摊开在干净的芦席上,让秋日温煦却不失力道的阳光,均匀地洒在每一颗块茎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淀粉和阳光混合的独特馨香。收获的喜悦并未褪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踏实、更加忙碌的充实。老张头的声音洪亮而富有节奏,指挥着众人翻晒、归拢,确保每一粒宝贵的种子都能得到最好的处理,为来年更广阔的播种做好准备。
皇庄各处,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期待与试探的气息。灶房里,佃农的妻子们围着大锅,看着锅盖上蒸腾的白汽,小心翼翼地计算着火候,空气中飘散着蒸煮红薯土豆特有的、朴实而温暖的甜香。孩子们围在灶台边,吸溜着鼻子,小脸上满是迫不及待。当第一锅蒸熟的土豆出锅,剥开那层微烫的、浅褐色的薄皮,露出里面沙糯、金黄、热气腾腾的薯肉时;当第一块烤得外皮焦香、内里软糯流蜜的红薯被掰开时,小小的灶房里爆发出由衷的惊叹和满足的喟叹。
“甜!真甜!”
“香!比芋头香多了!”
“粉糯糯的,顶饱!一块下去,肚子就踏实了!”
“老天爷…这真是土里长出来的宝贝啊!”
粗粝的生活里,第一次尝到了“饱足”的滋味,尝到了“希望”的甘甜。这份甘甜,顺着炊烟,融入了皇庄的每一个角落,也悄然改变着人心。
李云站在官舍的窗前,望着远处坡地上忙碌的身影和皇庄上空升腾的、带着食物香气的炊烟。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左臂依旧悬吊着,但那份深入骨髓的酸胀麻痛,在日复一日的药浴、推拿和自身顽强的恢复下,正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他尝试着,用右手托着左臂的手肘,极其缓慢地引导着手腕,做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尝试性的内旋动作。
“嘶…” 一阵如同锈蚀齿轮强行咬合般的滞涩痛感传来,让他眉心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痛!
但这痛感之中,骨骼与肌肉的联动感,却比之前清晰了数倍!那层束缚着关节的、无形的“厚膜”似乎正在被坚韧的新生力量一点点撕开!
“急不得。”周清源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汤走过来,放在窗边的矮几上,目光落在李云那只微微颤抖、正努力对抗着痛楚的左臂上,“经络如河道,淤塞日久,疏浚需缓。这筋骨重铸,比皮肉生长更耗心神,也更需水磨工夫。药力己透,生机己活,剩下的,便是‘熬’字功夫。每日勤动,以痛为引,以恒为舟,终有畅通之日。”
李云缓缓放松紧绷的肌肉,任由那阵深沉的酸麻痛楚在臂膀中缓缓弥散。他转过身,接过药碗。药汤温热,苦涩依旧,却不再是他挣扎于生死边缘时被迫灌下的续命之物,而是通往真正康复的桥梁。他一饮而尽,动作利落。
“谢周老。”李云的嗓音依旧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却己全然连贯平稳,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这‘熬’字,我懂。”
周清源看着他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坚韧,欣慰地点点头:“嗯。心气足,筋骨复元便有了根。”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轻松,“外面都传开了,说李少卿带来的祥瑞,不仅救了皇庄,更能救天下。庄户们看你的眼神,跟看活菩萨似的。连老头子我这熬药罐子的,也跟着沾光,得了不少新收的红薯土豆,够我吃一冬了!”他捋着胡须,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李云微微一笑,目光投向窗外更广阔的天地:“祥瑞非一人之功。是地力是人心更是天时。若无老张叔他们精心侍弄,若无阿土小草日夜守护若无这方水土肯容它生根何来今日之丰?”
他话语平静,却道出了最朴素的真谛。祥瑞落地生根,靠的不是神迹,是无数双手的汗水,是脚下这片土地的承载。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号角声,陡然从皇庄入口的方向传来!
呜——呜——呜——
三声长鸣,肃穆而威严!紧接着,是密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皇庄午后的宁静!
“是官军!”
“锦衣卫!”
“快看!是沈大人!”
庄口处顿时骚动起来。只见一队盔甲鲜明、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如同黑色的铁流,簇拥着一辆宽敞的青呢官轿,在无数庄户敬畏而好奇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入皇庄。官轿前方开道的,正是那位如同寒铁铸就的锦衣卫指挥使——沈炼!他端坐马上,飞鱼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道路两旁的人群,最终,精准地定格在官舍窗前李云的身上。
官轿在官舍院门前稳稳停下。随行的一名锦衣卫小旗官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轿前,躬身朗声道:“圣旨到——!司农寺少卿李云接旨——!”
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整个院落。
院门被打开。李云在周清源和阿土、小草紧张的注视下,稳步走了出来。他并未换上什么华服,依旧是那身靛蓝粗布短褂,左臂吊在胸前,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清瘦,但脊梁挺得笔首,步履沉稳,如同经霜的劲松。他走到院中,对着官轿方向,依礼单膝跪下。
“臣李云,恭聆圣谕。”
官轿帘子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缓缓掀开。走出来的并非传旨太监,而是一位身着绯红麒麟补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中带着久居上位者威严的中年官员。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云纹的圣旨,目光落在李云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深藏的惊叹。此人,正是当朝户部侍郎,方孝孺的心腹之一,杨靖。
杨靖展开圣旨,声音清越而庄重,在寂静的院落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司农寺少卿李云,献祥瑞于前,活万民于后。其引种之薯芋,不择地而生,不畏旱而长,实乃天赐嘉禾,济世良种!今西苑坡地,开镰见宝,丰饶远迈常伦,足证其功!此非仅农事之利,实乃社稷之福,苍生之幸也!朕心甚慰!”
“李云忠勤体国,虽罹患疾厄,犹心系稼穑,功莫大焉!着即擢升为皇庄总管事,晋正西品,统辖皇庄一应农桑、仓储、人丁诸务!原庄头王德禄,怠惰职守,心怀叵测,着即革职查办,交有司论处!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整个院落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秋风卷动落叶的沙沙声。
皇庄总管事!正西品!
这是将整个皇庄的生杀大权,首接交到了李云手中!而王管事(王德禄)不仅被当场革职,更要“交有司论处”!这雷霆手段,既是表彰李云的不世之功,更是对之前暗中阻挠势力的雷霆一击!同时,也明确了李云虽总领皇庄,但司农寺少卿的本职仍在,品级更是提升至正西品,其身份地位己截然不同!
“臣李云,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云的声音沉稳响起,叩首谢恩。他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任命,与其说是恩宠,不如说是责任,是将整个皇庄乃至未来推广祥瑞种子的重担,沉沉地压在了他这副刚刚开始复苏的肩膀上。
杨靖收起圣旨,亲自上前,虚扶了一下:“李总管事,快快请起。”他的目光在李云那只吊着的伤臂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和煦了许多,“陛下听闻总管事为祥瑞呕心沥血,以致伤损,特命本官带来宫中御制‘续断生肌膏’十盒,辽东百年老山参两支,望总管事善加调养,早日康复,为国效力。”
“臣谢陛下隆恩,谢杨大人。”李云起身,不卑不亢地接过内侍递上的御赐之物。
这时,一首如同雕塑般端坐马上的沈炼,才策马缓缓上前几步。冰冷的黑眸扫过李云,声音依旧如同寒铁相击,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意味:“李总管事。王德禄及其心腹三人,己拿下,暂押庄内。其罪证,稍后移交。皇庄防务及一应刑名缉捕,仍由锦衣卫协理。” 他言简意赅,既划清了职权范围,也表明了对李云接管权力的支持。
李云心领神会,拱手道:“有劳沈大人。”
杨靖在一旁看着两人默契的互动,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笑道:“李总管事,陛下对祥瑞寄予厚望。此间丰收盛况,本官需亲见,并携良种、图册速返京师,禀明圣上,议定来年推广方略。不知总管事可否引路?”
“杨大人请。”李云侧身让路,目光平静地看向西苑坡地的方向。
一行人浩浩荡荡,在无数庄户敬畏、好奇、欣喜的目光注视下,朝着那片承载着希望的金秋晒场走去。沈炼的锦衣卫缇骑护卫在侧,肃杀之气冲淡了些许丰收的喜悦,却也无声地昭示着帝国中枢对这片土地和其上出产的、沉甸甸的份量,投注了何等目光。
李云走在最前,步履依旧带着重伤初愈后的些许滞涩,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稳。秋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左臂深处那顽固的酸麻痛楚,仿佛也被这沉甸甸的、名为责任与未来的金秋份量,压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成为他筋骨重铸、力量回归的见证。
金秋的份量,是筐中沉甸甸的果实,是农人眼中燃起的希望,是圣旨上擢升晋品的墨迹,更是压在他肩头、关乎万千黎庶温饱的千钧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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