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的“岛屿”
洪水初退,琪琪抱着湿漉漉的树叶筏子,被冲到一棵泡在水中的大树的枝桠间。他浑身湿透,连冷意都似乎冻僵了,粘稠的疲惫沉沉压着每一寸关节,如同被无形的水草缠绕全身。他茫然环顾西周,视野里唯有无边无际的灰暗汪洋,水面漂浮着无数枝叶的残骸,还有昆虫们残损的肢体——他熟识的蚱蜢阿黄的半截翅膀,蜗牛爷爷那熟悉的螺旋壳破碎地漂荡着,像一只沉默而哀伤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湮灭的过往。琪琪的心,也被这无声的汪洋淹没了。
他哆嗦着,前肢紧紧抱住湿漉漉的树枝,仿佛这是整个世界最后一点陆地。这棵树曾是森林里最挺拔的哨兵,如今,却只剩最高处的枝头,如同汪洋中一座孤悬的小小岛屿。琪琪想挪动一下身体,但水浸透的树叶筏子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压得他动弹不得。
雨丝复又飘落,冰冷地钻进他甲壳的缝隙里,带来刺骨的寒意。琪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得比这淹没家园的洪水更深。绝望,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无声无息地在他心里弥漫开来,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家?那藏在最茂密草丛底下、用细草和花瓣精心铺就的小窝,连同窝边总爱和他说话的小野花,还有总在清晨唱歌的露珠,都己经被这无情的浊流彻底吞噬。他忽然想起,自己曾为那小小的家多么骄傲,每一片叶子的布置,每一缕阳光进入的角度,都曾让他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如今,整个世界只剩这光秃秃的树杈,和脚下一望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浊水。
琪琪努力地蜷缩起来,试图保存一丝可怜的体温。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的腹部。他疲惫地转动着复眼,目光无意识地掠过水面。忽然,一个小小的光点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只萤火虫的躯体,裹在浑浊的水里沉沉浮浮。那曾照亮夏夜的小灯笼,此刻己彻底熄灭,和那些断翅残躯一样,在污浊的波浪里无助地翻滚。琪琪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那冰冷的水狠狠浸泡,所有的希望似乎都随着那微弱的光一同沉没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投向远处。洪水淹没了森林的轮廓,只留下墨色山峦模糊的影子,像沉默的巨人,围困着这片绝望的水域。就在这毫无生息的灰暗之中,琪琪的视线却意外地定格了。
就在离他不远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朵小小的、蓬松的蒲公英绒球。它洁白得如同一个微缩的月亮,与浑浊的洪水格格不入,却又奇迹般地没有被浸透沉没。更让琪琪屏住呼吸的是,绒球边缘,竟探出了一点极其娇嫩的绿色!那是一株小小的芽,纤细得仿佛一阵呼吸就能吹断,却倔强地从绒毛的包裹里钻出来,怯生生地、又无比坚定地向上伸展。浑浊的水珠滚过它幼嫩的叶片,它只是轻轻摇晃一下,随即又挺首了那微不足道的茎干,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琪琪一动不动,所有的寒冷、饥饿和疼痛似乎都暂时远离了他。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一点渺小的绿意,小小的胸腔里,那颗被绝望冻僵的心,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感觉悄然复苏——那是一种被遗忘很久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悸动。他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了酸痛的前肢,向着那点新绿的方向,仿佛被无形的暖流牵引。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而惊慌的“扑腾”声猛地撕破了水面单调的呜咽。琪琪被惊得一颤,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小小的七星瓢虫正在离树枝不远的水里绝望地挣扎。它鲜艳的红壳在浊水中忽隐忽现,细小的腿徒劳地划动着,每一次沉浮,都伴随着水灌入口器的窒息声。瓢虫被水流裹挟着,离琪琪栖身的树枝越来越近,又被一个微小的漩涡推开,每一次沉浮都更加无力。琪琪的心也跟着那抹红色猛地揪紧了。
“救……救命!”一声微弱的呼喊,带着水灌入口腔的咕噜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一根针,刺破了琪琪包裹着自己的绝望硬壳。
“救它?”琪琪脑中一片混乱。他自己的树叶筏子半沉半浮,连自身都难保,前肢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恐惧像冰冷的水蛇缠绕上来:万一被拖下去呢?万一……然而,那瓢虫再次被水流推向树枝时,它那漆黑的小眼睛里,映出的不再是琪琪自己的倒影,而是满满的、濒死的惊惶。这眼神,像一道灼热的闪电,瞬间击穿了琪琪的犹豫。就在瓢虫又一次被水流推向树枝的刹那,琪琪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探出前肢!
冰冷浑浊的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关节。瓢虫细小的腿在慌乱中拼命蹬抓,几乎抓不稳。琪琪咬紧牙关,忍受着前肢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和冰冷刺骨的寒意,另一只前肢死死抠住湿滑的树皮。他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拖拽,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终于,那抹湿淋淋的红色被他拖离了水面,放在了相对粗壮些的树枝上。
瓢虫瘫在树皮上,剧烈地呛咳着,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虚弱地动了动触角,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望着琪琪,声音细若游丝:“谢……谢谢你……”
琪琪没有力气回答,只是轻轻动了动前肢,示意它好好休息。一种奇异的暖流,却悄然在他冰冷的身体里弥漫开来。他再次望向那朵漂浮的蒲公英绒球。那点倔强的绿芽,似乎又挺首了一分。他忽然觉得,那绿意仿佛不再仅仅长在蒲公英上,也悄然钻进了自己几乎冻僵的心里。
夜幕低垂,雨不知何时停了。浓重的墨色天幕上,几颗星星艰难地穿透云层,洒下微弱却清晰的光芒。水面倒映着点点寒星,仿佛无数细碎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劫后的大地。琪琪和瓢虫并排靠在粗粝的树皮上,共享着劫后余生的些微暖意。寒冷和饥饿依然存在,但身体里那根绷紧欲断的弦,似乎悄然松弛了些许。
“你……叫琪琪?”瓢虫的声音依旧虚弱,打破了沉默。
琪琪点点头,复眼在星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我……我叫点点。”瓢虫轻轻地说,“我的家,在……在那棵倒下的橡树底下……全没了。” 点点的声音里带着水汽般的哽咽。
“我的也是。”琪琪的声音干涩,像枯叶摩擦。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里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绝望,而是某种沉重却互相理解的东西在静静流淌。两个微小的幸存者,在这浩劫后的孤岛上,仅仅依靠着彼此的存在,便仿佛汲取着对抗无边黑夜的微弱勇气。
琪琪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朵承载着绿芽的蒲公英绒球上。星光下,那点绿意显得朦胧而神秘,却异常清晰。一个念头,如同那株嫩芽破水而出,异常坚定地在他心中萌发、生长。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挪动身体,忍着酸痛,用前肢够向那半沉半浮的树叶筏子。他费力地解开缠绕在树枝上的湿漉漉的草茎,动作笨拙却无比专注。点点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挣扎着挪过来,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帮着去推那沉重的树叶。
筏子终于完全脱离了树枝的束缚,漂浮在水面上。琪琪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水腥、腐烂植物的气息,却也有一种雨后的、难以言喻的清新。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棵曾短暂收留他的大树——这汪洋中最后的孤岛。
“我们走。”琪琪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水面上传开。
他率先爬上了湿漉漉的树叶筏子,筏子微微下沉了一下,又顽强地浮了起来。点点也努力地爬了上来,紧挨着琪琪。琪琪伸出前肢,小心翼翼地从筏子边缘折下一小段坚韧的枝条。那枝条握在细小的前肢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安的份量。这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枯叶,它是一艘真正的船,而他,是这艘船的舵手。
筏子轻轻晃动了一下,随即,琪琪用尽力气,将那简陋的枝条探入水中,笨拙而坚定地划动了一下。浑浊的水面漾开微小的涟漪,筏子随之笨拙地挪动了一点距离,离开了那根救命的树枝。
水流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微小的决意,推着筏子,缓缓朝着远方模糊的山影方向漂去。琪琪牢牢地握着那截充当船桨的枝条,复眼凝望着前方幽暗的水面。夜色依旧深浓如墨,但点点星光落在筏子上,照亮了琪琪小小的身影,也照亮了前方未知的航程。水面幽深,远方山影沉默如谜。
筏子载着两个小小的生命,在无边的大水中,无声地向前,向着黑暗深处,也向着微光指引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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