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日子总是寂静中带着重复。十二岁的那个夏天，太阳像火盆，连风都是热的。我每天清早起床，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干活。玉米地、杂草、猪圈、柴垛，每一样都不属于孩子，却早早填进了我的生活。
父亲这几年一首在家，像块沉默的石头。自从那场牢狱风波之后，他说话不多，总爱一个人坐在屋后的矮凳上，抽旱烟。那烟味，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浓重的一道气味——呛鼻、沉闷，却又难以忽视。
他没再提起过去，也不怎么插手家里琐事。更多时候，是母亲操持一切。我和妹妹一人一个任务：她在家照顾奶奶，我跟着父亲去田里拔草、施肥、挑水。
可我们之间，少有对话。
我曾试过主动找话题，“爹，咱家的地今年能打几百斤？”他只“嗯”一声，不再接话。又或者我犯了错，挨母亲训了，他也只抽烟，不劝也不帮，像个看客。我一度以为，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甚至怀疑，他回家只是因为没别的地方去。
但有一次，我发高烧，整个人烧得浑身发抖。母亲正好不在家，是父亲背我去村卫生所的。他什么也没说，一路沉默地走着，汗湿了背。我从他肩膀望下去，只看到他脚步急促，喘得粗重。那天，我是靠着父亲才退的烧。可病好之后，他依然沉默，仿佛那晚的温情只是幻觉。
有时候我会偷偷看他。他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眼神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有光。他偶尔会盯着远处的田地发呆，手上却还在卷烟。我想，他心里大概装着一些我不懂的事，也许是牢里带回来的，也许是回家以后找不到出口的自责。
夏末的一天，村里发大水，沟渠漫了出来，淹了不少庄稼。我们家那块地也被水泡了，许多玉米苗歪倒在水里。
父亲第一时间就冲出去，我跟在他身后。他跳进水里，一根根把倒伏的苗扶起来，还用稻草绑住，怕它们再倒下。我看着他一身泥，眼里满是血丝，却什么也不说。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个男人，他不善言辞，也不轻易流露情感，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藏着一个父亲该有的沉重。
晚上吃饭时，母亲抱怨：“你也年纪不小了，干嘛还跑水里？要是病了咋办？”父亲没回嘴，只低头扒饭。饭后，他照旧去后院坐着抽烟，我站在屋檐下看他。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小块疤痕——那是他年轻时盖房摔下来留下的。
我突然想到一个几乎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我将来，会不会也变成像他那样的男人？话少、责任重、不擅表达，却又无可替代。
那晚我没睡着，躺在炕上，脑子里全是白天他在水田里扶苗的画面。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床，没等父亲叫，就主动扛起锄头。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最大的肯定。
日子仍旧枯燥，但我不再抱怨。每当我拎起水桶，或在烈日下锄草，我就想起父亲那个沾满泥巴的背影。沉默，并不代表冷漠；相反，那可能是父亲最深沉的表达。
有一晚，我和父亲坐在院里，他递给我一块西瓜，我们默默吃着。他突然开口：“你以后得读点书，别跟我一样。”
我一愣，连忙点头。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抽了一口烟，望着星星说：“那会儿要是能读下去，也许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谈自己。
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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