疝气康复后,我并未记得那段身体的剧痛,却隐约知道,从那夜起,父亲在我心里,成了一个可以挡风遮雪的背影。
可那样的背影并没有持续太久。父亲离开的那一天,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明白。很多年后,我才从母亲的叹息里,拼出那个黄昏的碎片。
她说,那天天特别冷,天色灰沉得像浸了水的棉布。她哭着把我交到奶奶怀里,背上包,转身走了。她没有告诉我她心里有多疼,只说:“你那时候看着我,不哭,也不闹。”
我想,那种沉默,或许是比哭更重的表达。
从那以后,家里像突然空了一块。父亲的身影不见了,母亲的声音不在了,日子像柴火烧尽后的灰烬,热气褪去,只剩一室冷意。
我开始跟奶奶生活。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吊着一把生锈的铁锁。屋里光线暗淡,墙皮剥落,连空气都是潮的。每天清晨,奶奶披着磨得发白的旧棉衣,去地里拾柴、砍玉米。她不怎么说话,也很少看我,像是怕一眼对视,就把忍着的眼泪逼了出来。
我常常跟在她身后,拎着个小筐,看她一下一下地砍柴。她的手布满裂口,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裂口里嵌着土和血,分不清是新伤还是旧病。我记得她烧火做饭的样子,往灶膛里添柴时的背影,被火光照得一闪一闪。那团火,红得明亮,却始终没能照暖整个屋子。就像我们家的日子:火在烧,但人心冷。
那几年,我们的玉米地总是最瘦的。别人家的玉米穗金黄,我们家的却稀稀拉拉,个头瘦小。秋收时节,别人家的谷堆垒得像小山,我们家却连一辆车都装不满。那时候我不懂“贫穷”是什么,只知道邻居家的孩子不愿跟我玩,大人们在我们门口,总是欲言又止地快步走过。
夜晚,是最安静的时候。整个村子像一口被扣上的锅,风声在墙缝间“呜呜”地钻。奶奶偶尔会在炕上讲些她小时候听来的老故事,多半是鬼神传说。讲到吓人的地方,她会压低声音,但讲完,总要轻轻叹一口气。我记得几次夜里醒来,看到她背对我坐着,肩膀一抖一抖地颤着,像是哭了很久才终于肯让眼泪流出来。
我也学会了不说话。
学会听门响判断是谁回来了,听锅盖响判断有没有饭吃。学会了小心翼翼地活着,连哭都选时间。有时候饿得受不了,我就躲到墙角,咬着手指不敢吵奶奶。再后来,我学会看大人脸色行事,甚至学会在不合时宜时,什么也别问。
最让我记得清楚的,是那段等待母亲回来的日子。奶奶总说:“她回娘家去了,等她想明白了就回来。”可“想明白”是多久?一天?一个冬天?还是三年?
我每天盼着门口响动,每一次脚步声都让我心跳如鼓。但每一次,来的都不是她。慢慢地,我也学会了聪明:不盼、不问、不期待。
三年时间,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真正开心过。我的记忆像一口被冻住的水井,光亮却死寂。唯一温暖的,是晚上奶奶拉着我手睡觉的时候。她的手粗糙,却特别暖,像是要把我从这个寒冬里,一点点拉回来。
终于,母亲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眼圈红着,张开手冲我笑。我却只是望着她,不动,也不说话。她走进屋来,把我紧紧抱住,反复念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颤着,像是想把三年空白都喊回来。
可我心里,却只觉得陌生。
那一年,我三岁。三岁,却己经学会了太多本不该学会的事。
我学会了沉默比哭泣更有分量,学会了等待不一定等来温暖,学会了世事无常,学会了把情绪悄悄藏起来,等风过后再独自咽下。
就像那夜雪地里,父亲拉着吱呀作响的地排车,把我拉向医院的方向。那时我太小,只知道疼,不懂风雪;而三岁这年,我不再疼,却开始懂得什么叫“失去”。
而这一切,构成了我童年的另一种底色——风雪之后,是沉默;沉默之中,是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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