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乌龟,是我在村西头池塘边捡到的。
那天傍晚我从地里回来,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母亲早早去给大姨拔葱赚工分,留下一句话:“地瓜你自己拾几根,锅我烧好了。”
我拿着锄头,在屋后转了一圈,不知怎的,就拐到了村西那口老池塘。那地方夏天蚊虫多,娃娃们小时候来玩水,大了就不常来了。
夕阳把池水照得发亮,像是摊开的一张发霉黄纸。我坐在石头边上发呆,忽然听见水里有东西咕噜了一声。
低头一看,是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头缩在壳里,静静地漂在水面。
我忍不住用锄头拨了它一下,它没动。
再轻轻碰一次,它忽然伸出脑袋,西爪划水,往岸边游来。我蹲下来,一把把它捞上了岸。
它很小,壳是黑褐色的,背上有三道裂纹。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游来的,但看起来不像是野生的,更像是别人养过、又被丢弃的。
我把它捧在手心,盯着它那张小脸——两个黑豆似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它好像也在看我。
我忽然就笑了。
从镇上看牙回来己经好几天了,但那种“走出去”的新鲜感早被日复一日的锄草、挑水、喂猪磨平了。母亲提起那位医生,还会感叹“人家心眼好”,可我知道,她不会允许我整天想“城里的事”。
“你再敢逃课,信不信我拧你腿!”
“天天想这些没用的,学学你表姐,人家苦读书,你呢,光会惦记玩。”
她不坏,也不凶,但她的眼神里,总藏着一种无声的警惕——就像她怕我走偏,又怕我走远。
我想把乌龟带回家,但一想到她看到后可能会说:“瞎折腾这些干啥?有那个闲劲不如去割点草回来。”我便犹豫了。
我蹲在那儿看了乌龟一会儿,它慢慢地往泥地上爬,动作很笨拙。
我忽然想到它身上的壳,那是它的“家”,哪怕再小再硬,它也只能缩在里面。我心里一动,觉得它有点像我——不是没有腿,是走不远;不是没想法,是没有地方去。
村子西周全是田,田外是镇,镇外是县,县外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再往外,我得有票、有钱、有胆子,甚至有一点运气。
可我现在有啥?
锄头一把,破书一本,还有手心里这只谁也不知道从哪儿爬来的乌龟。
我坐了很久,天慢慢暗下来,风吹过荷叶,知了声稀稀拉拉。
我把乌龟放回水里,它不慌不忙,爪子一划一划,浮着身子朝远处游去。我望着它,像是望着一个不太清楚的方向。
回到家,锅里的地瓜被妹妹翻得乱七八糟,她正吃得满嘴是灰。
我瞪了她一眼,她吐吐舌头说:“不是哥回来得慢嘛。”
母亲晚上才回来,一身灰尘,身上有葱味。
她一边脱鞋一边问我:“今天练字没有?”
我低声“嗯”了一句。
她又问:“练了几个?”
我撒谎说:“十行。”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吃饭时,父亲回来了。他一身烟味,没说从哪儿来,也没带什么。他坐在桌边抽烟,母亲给他舀了一碗粥,他喝了一口,说:“娃牙不疼了?”
母亲说:“那天去镇上补了牙,碰上个好人,没要钱。”
父亲点了点头,又点了一根烟。我闻着那烟味,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池塘里的乌龟。
是不是人一旦有了壳,就没那么怕风雨了?
还是说,我们其实都像那只乌龟,只是浮在水面上,看起来自由,心里却知道自己能爬的地方就那么小。
那天晚上,我趴在桌上写了一句话——
> “池塘里的乌龟,不知道水有多深,也不知道岸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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