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雷雨将至的午后。
风像没拧紧的门轴,吹得窗子嘎吱作响。母亲早上下地去了,说是去给邻村一个远房舅舅家帮忙掰玉米,午饭让我和妹妹自己解决。
家里没啥菜,我煮了点红薯面条,撒了一把葱花,就算对付了。
妹妹吃得狼吞虎咽,还舔了舔碗边的汤,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孩子了。最近总觉得自己心里堵着什么,说不上来——像个气球鼓着鼓着,却没地方放气。
那天我洗完碗,收拾灶台时,不小心把柴房门口堆着的一个布袋子撞翻了。里面是一沓旧本子和信封,有的发黄,有的被油渍浸出印痕。我本想一一捡起来塞回去,手一碰到那本蓝皮本子时,眼睛就停住了。
那是一本带横线的学生练习本,上头写着三个字:“家用账”。
我愣了一下。
母亲常说日子紧巴巴,我也不是没听见过她和村里婶子抱怨“又撑不到下月了”“还差五斤面”。但我没真正想过,这“紧巴巴”是怎么个紧法。
我翻开本子,第一页是几年前的字迹,密密麻麻的——
> “97年8月,买种子:12元;借李大娘小麦一袋未还;医药费(娃发烧):18元……”
“97年10月:王某赊账买煤:14元;拖欠胡家饲料款:6元……”
“98年3月:开学报名费:60元,妹妹衣服:12元,菜油:15元(涨价)……”
我越翻越低沉,母亲的字一笔一划都写得工整,但越工整,越让我觉得沉重。
我突然发现,每一笔花销后头,都有一个备注:“赊”“还”“再欠一月”“争取下次补上”。
有几页还被水渍洇开,看不清内容。我猜那是某次她哭过以后,手没擦干就接着记账了。
那一页的开头是:“王某欠账,迟迟未还,生气。”
我不知道“王某”是谁,也许是哪个赖账的亲戚,也可能是父亲。
再往后,有一页格外特别,上面写着:
> “2000年6月,孩子补牙7元,剩余无力补款,医生未收。记下,改日送鸡蛋谢。”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
那天去镇上补牙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那位医生说:“鸡蛋拿回去,给你妈吃。”
我原以为母亲早就忘了这事,可她却在账本上认真写了下来——“记下,改日谢”。
我翻到最末一页,那是最近的记录:
> “2001年,玉米卖出120元,地租60,买化肥36,余24。扯布做衣14,娃开学本子笔6,剩余4。今天借邻居米两斤,挂账。”
我合上本子,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天边翻滚的乌云。
账本很薄,却像压在我胸口的一块石头。我第一次真实地看见了“母亲的日子”到底怎么撑下来的。
不是靠吵闹,也不是靠祈祷,而是靠一行一行记下来的细节和账目,靠忍,靠算,靠心里那个不肯塌下去的“撑”字。
我不知什么时候又翻开了本子,后头还有几张信纸,有几封没装信封,是我上学时老师写的留言条、家访通知。
有一张写着:“学生王某,上课心不在焉,多次顶撞老师,建议家长与其沟通。”
我苦笑了一下,把信纸放回原处,再一次合上账本。
那一刻,我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羞愧、愤怒,还有一种说不出口的疼。
母亲是怎样的人?她是我见过最能吃苦、最会记账、最节省布头的人;她不识几个字,却一笔一划记下了所有花过的钱,却没记过自己受了多少委屈。
我躺在炕头,盯着灰白的天花板,耳边是妹妹在外头追猫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句子,是以前语文书上看过的:“世界上最无声的力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替你点灯。”
我觉得母亲就是那样的人。
她从来没告诉我日子多难,但她在账本上写满了她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对母亲说:“等我长大,一定挣钱把咱家的债都还清。”
她愣了一下,揉了揉我头发,说:“小兔崽子,你先给我把字练好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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