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那支钢笔是父亲的。
确切地说，是他在我出生那年用来写户口登记表时留下的。母亲说，那年他还没有彻底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写字时会皱着眉头，却也认真。
那支钢笔原本放在母亲衣柜最下层一个小铁盒里。我是偶然翻旧衣服时发现的。那时候正值暑假，学校布置了作业，说要每天练字一页。我把钢笔拿出来的时候，笔尖己经有些锈斑，笔帽也松动，可它仍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
“妈，我可以用这个练字吗？”我试探着问她。
母亲愣了一下，说：“那是你爸的，他不写字好多年了。你想用就用吧，别弄坏了。”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追问我为什么忽然想练字，只是轻轻地把那只钢笔交到我手上，转身去厨房烧水。
我拿着钢笔走进堂屋，坐在炕沿边的小桌前，摊开练字本。那天下午闷热，屋里静得出奇，只有窗外偶尔传来蝉鸣和村头树上的鸟叫。我握着笔，迟迟没有动笔。
练字本的第一页，我写下了“家”这个字。写得很丑，歪歪扭扭。
我又写了“走”“来”“听”“说”“人”——每一个字，写得都不像样，却每一个都像是从我心里刮出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表达得对，但那一刻，我只是想写点什么，像是对谁说，又像是只对自己听。
每天黄昏，我会在晚饭后写字。母亲坐在门口择菜，妹妹在堂屋玩布娃娃，老猫偶尔从窗口跳上桌，又跳下去。我在一本旧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不快，也不慢。
没有人关心我写了什么。
没有人夸我，也没有人批评。
有一天我写得累了，搁下笔，看见窗外月亮斜挂。母亲正在屋外收衣服，月光把她的影子拉长，像是一幅水墨画。我轻轻翻开那本本子，第一页写着：
“我是谁？”
那是我第一次，在作业本上写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想起之前在玉米地里对着风想的问题，想起老猫尾巴垂下时那种孤独感，也想起父亲在堂屋抽烟时，嘴角那道快要断裂的皱纹。
有时候，我感觉这些字，不是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了学校。而是，它们代替了我，把一些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从心里搬到了纸上。
像一条没人听见的路，一步步，被我踩出声音。
有一次，母亲拿起我的字帖翻了翻。她嘴角动了动，最后只说了一句：“比你爸当年写得规整些。”
我没说话，心里却泛起一点温热。
她没有夸我写得好，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写这些奇怪的词。她只是看了，然后轻轻放回桌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表达，其实是可以不用“被理解”的。
它只要被看见，就己经足够。
有一天深夜，我忽然惊醒，梦里好像在一个大礼堂里背诵作文，台下坐满了人，我声音颤抖，却不停地念下去。
醒来后，我坐在黑暗里，看见那本练字本静静躺在桌上，像一位沉默的朋友，在等待我继续。
我悄悄起身，点了一盏小灯，重新坐下，打开练字本，提笔写下几个字：
“如果没人听见，我愿做那个写下声音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写错笔画，也不知道这样的句子是不是“有用”。但写完的那一刻，我觉得比任何一篇试卷都真实。
秋天快到了，玉米开始泛黄。老师在课堂上说，要准备开学考试了。我没怎么听，脑子里想着家里的那支钢笔。它己经有些漏墨，写多了会弄脏手指，但我舍不得换。
因为我知道，它写的不只是字。
而是一个男孩，悄悄在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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