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夜,总是比白天更长。
白天有活干,沙袋、铁锹、搅拌机、吆喝声,都能让人麻木地忘记自己是谁。但夜里,等到所有人都睡了,头顶的风扇嘎吱嘎吱响,屋外虫鸣此起彼伏,反倒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审判。
我常常在这样的夜里醒来。
起初,是因为腰酸背痛——十几岁的骨头,扛了一整天的沙子,再厚的被褥都不管用。后来,却是因为梦。梦里我站在初中的教室外,玻璃窗反着光,里面同学正在考试,而我却被挡在门外;梦里我听见母亲喊我吃饭,但饭桌前却只摆着一碗凉水。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走进了家门,父亲坐在堂屋抽烟,母亲低头缝衣服,妹妹在角落用树枝画格子。我一开口,他们却全都听不见,像梦里的我从来没有回过家。
我吓醒时,发现脸上全是汗。
身边的工友在打呼,有人牙齿咬得咯咯响,有人脚踹着被子梦呓。我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工地围墙后的空地上,那是我常去的地方。
我蹲在一块木板上,点了一根烟。
天上没有星星,只有厂区远处的路灯映着灰色的雾。我望着那道光,好像盯着一条无尽的路,想着自己到底会走到哪里去。
突然喉头一紧,鼻子酸得发热。我把头埋在膝盖里,竟然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是嚎啕,是那种忍了很久、压了太久的哭。眼泪自己流下来,像是一场无法控制的洪水。我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那种哽咽,就像骨头断了之后长歪的地方,在深夜里一抽一抽地疼。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哭。
是为那个被初中老师当众责骂的自己? 是为那个在板厂摔倒还被笑话的小孩? 还是为那个在家门口听母亲哭却什么都不能做的男孩?
也许都有,也许都不是。
有时候,人太小的时候承受太多,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沉默,可身体里那些没出口的委屈,终究会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夜晚,自己找出路。
那天早上,我的眼睛有点肿,李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递了根烟给我。
“昨晚风大,睡不好?”他问。
我点头:“嗯。”
“习惯就好。”他说着,拍拍我肩膀。
那天的活很重,一趟趟抬沙,抬完还得搅拌、灌模。中午吃饭时,有个比我还小两岁的工友吐了,说头晕。我递水给他,他抬头说:“你怎么熬下来的?”
我没回答。
我怎么熬下来的?
我靠一根一根的烟、一个又一个的梦、还有夜里那个悄悄哭泣的自己。
我开始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个按部就班的青春。我没有课本,也没有试卷;没有球场,也没有校服。我只有一双被泥浆泡得发硬的鞋、一双被沙子磨出血口的手,还有一个不愿放弃的信念——我要活得像个样子。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不管老师同学记不记得我,不管家人还能不能再为我遮风挡雨,我总得把自己撑起来。
后来很多年我都记得那个夜晚。
我第一次在外面哭得那么厉害,却也是第一次,真正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少年,一个工地上的孩子,一个正在学着长大的人。
那夜之后,我不再害怕安静,也不再排斥梦。
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在工地、在宿舍、在每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一点点修补自己。
也许有一天,我还能重新站在光下,说出我是谁,从哪里来,又打算去哪。
可那天之前,我只需要不倒。
只需要继续熬。
(http://www.tyshuba.com/book/hdechj-3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yshub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