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厂的工期结束后，我跟着李哥他们回到水泥厂。厂里换了批新水泥，要重新拌料、拉沙、浇灌。我重新站上那个熟悉的搅拌机旁，手起沙落，一天的工夫又开始在泥浆与汗水中滚动。
只是这一次，我开始变得沉默。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被谁笑话一两句就红了眼，也不再总是跟着人后头抢着干活表现。我开始在干活的间隙，观察别人怎么省劲、怎么躲清闲。累的时候不吭声，硬撑着干完，不让自己掉链子。
那天傍晚，活干得早，天边还有点霞光。厂里围墙边有个废旧的砖垛，一群人蹲在那儿歇脚。我也拎着饭盒坐过去。
李哥递了根烟给我，说：“来一根？”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摆手：“不会。”
“不会就学。”他说得理首气壮，“你都在工地上混了，谁还当你小孩子？”
旁边的人也笑着起哄：“第一次得留念一下。”
我迟疑着接过那根烟，鼻子里己经闻到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烟味——以前我爹就抽，小时候我蹲在灶前玩火柴，总觉得烟味呛人。
李哥替我点了火，我学着他的样子，把烟凑到嘴边，深吸了一口。
那一口几乎要了我的命。
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咳个不停。众人一阵大笑。
我本能想扔掉，却又强忍着，把烟重新叼回嘴里。
“慢点吸，别猛抽。”李哥笑着说，“你慢慢就知道，这玩意儿其实不止是上瘾，是能顶点心事。”
那天的烟抽得很笨拙，却也成了我往后几年反复回忆的一次“仪式”。
因为那之后，我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学会抽烟之后，我渐渐明白了几个道理：没人会在你摔倒的时候扶你，但你要是抽根烟，就好像立马被承认了资格；没人关心你怎么过来的，但你只要叼着烟蹲在角落，就自动拥有了“沉默者”的气场。
母亲打电话时，还是问我吃得好不好。我说：“挺好。”她从来没问我抽不抽烟。
我也从来没提过。
晚上休息时，我躺在床板上，望着屋顶那块裂纹，烟味像另一个世界的门，把我带出这个灰尘密布的宿舍。我想起板厂那个被锯伤手指的工人，想起我摔倒的那块地板，想起李哥说：“人啊，没得选的时候，就学着忍。”
我也学着忍。
抽烟之后，我更少说话了。有时听到其他小工吹牛，说谁谁跟老板吵了架，被辞了又回来，我只是在心里笑笑。我们这一帮人，不过是天亮干活、天黑睡觉的苦力罢了，谁又比谁高贵？
有一次夜里，我一个人跑到厂区后头抽烟，月亮亮亮的，水泥包堆得像一座荒山。我坐在上头，腿晃着，手里那根烟一半烧成了灰。
我想了很久。
想自己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继续读书，为什么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和这些西五十岁的大人一样过活。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母亲背对着我流泪。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再在同龄人面前低头。
我只能先做一个“像大人”的人。
哪怕我知道，真正的大人不是靠一根烟就能装出来的。
那一晚，我抽了三根烟，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但第二天早上，我照样扛起一袋沙子，走进灰白色的工地。
李哥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有样了，真像个男人了。”
我低头不语，脚下的步子却更重了一点。
那一年，我十五岁，己经会抽烟。
可我心里最清楚，我还没学会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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