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约去汽车站等萍萍和梁文军，远远就看见梁文军坐在5路站牌边的马路牙子上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拿着树枝画地面。
“太阳打西边出来？你在等我们？你竟没迟到？”我站在他跟前打趣着他。
梁文军缓缓抬起头，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看我一眼又默默低下头。
“咋啦不说话？”我问他。“在你姨妈家住得好吗？吃奶油蛋糕和大餐啦？”
他摇摇头，把头埋在环抱着膝盖的手肘里，低声说：“只有一碗咸菜拌饭，没有别的，我没吃饱。我姨父让我睡客厅地板上，没有草席，没有毯子，也没有枕头。他们说家里是瓷砖地板很干净，天天用拖把拖，让我首接躺在地上睡。半夜地板太凉了，又硬又膈，我睡不着，就上沙发躺着。一大早我姨父看到我，把我赶下沙发，说我弄脏了他们的真皮沙发。我说，是他们自己说地板很干净的，我躺地上又躺沙发怎么会弄脏呢。他骂，不是他家地板脏，是我脏。”
他拾起地上的树枝，一截一截把它折断，又突然将这些断枝狠狠摔在地上。“我不脏！我冲凉时我用肥皂把把头发洗了三遍！我手和脚也打了两次肥皂来搓！我洗完还闻了我的脚！根本没有味道！我真的不脏了……”
“过不久我姨妈也起床了，我跟她说，我想睡在沙发上，地上难受我睡不着。她说我在农村就睡木板床，不可能不习惯。我说，不是一回事，我们木板床还垫干稻草铺草席，不会膈人的。”
“吃早饭时，我拿了个鸡蛋。姨父就说，表姐学校放暑假，她今天要回家住，一共煮了三个鸡蛋，每人一个，我拿了表姐就没有了。他说，表姐回来了，她一青春期的女生，家里多一个也是青春期的男生，也太不方便了。我说，我懂的。所以，吃完早餐我就出来了。海林，我……”
我坐到他身边，伸出手，掌心轻抚他的后背，我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我轻拍他几下：“这里不好玩我们就回去吧，等会跟萍萍说一声，我们今天陪她参观完学校，明天就回去。”
他呼吸渐渐平稳，微微仰头，轻声道：“好，我想回去。”喉咙里压抑的声音，似乎下一秒他就要哭出来。我赶紧拍拍他肩膀，指着远处小跑而来的萍萍说：“她来了。”
萍萍蹦到我们面前，笑嘻嘻说道：“你们都到啦！对不起我迟到了。”她看一眼汽车站上的钟：“噢！我没迟到，是你们早到了！快走吧快走吧！出发去学校！”她欢快得手舞足蹈，像只小雀活泼可爱。
我拉梁文军站起来，手肘轻撞他肋骨，低声说道：“开心点，你想让萍萍看你受委屈哭出来的样子吗？”
萍萍凑过脸来问：“啥？”
我把萍萍推开一步距离：“没啥，我们商量着不如今天参观完学校，我们就一起回村吧，这里真没啥好玩的，你多住几天还浪费钱，你钱也不够啊。”
“可以啊……我是要回去，不过你们不是说好留在市里玩的吗？梁文军之前还说他要享受一遍当城市人的快乐，现在又不玩啦？”
“我说了，不好玩！城市有啥好玩的啊，还不如回去河里抓鱼！”
“好好好，海林哥你决定，我都依。”说着萍萍把我拉上缓慢停在我们面前的5路公交车，“车到了！来！快上来。”
坐在这辆铁皮盒子里，车速不快，整个车体被发动机和毫无防震的底盘设计震得嗡嗡响，震得整个人发麻。车里没有空调，车内温度全靠开玻璃窗调节，舒适度远没有我那个时代的车子高。在这个年代坐车一点儿也不舒服，但己经是人们去远距离地点的最佳交通方式了。
萍萍一路上叽里呱啦讲着她昨天跟我们道别后去招待所的事：“海林哥，你应该没住过招待所吧？招待所里可好了！我住那间房有三张床，有一张床到昨晚我睡觉时都没有客人。另一张床是个大姐住，她说她来溯川市出差的，她住招待所他们单位会给她报销差旅费呢！哇！我跟你说哦，床罩被单和枕头全是白色的！好高级！我们房间里面有热水壶，里面有热水给我们喝呢。哦对了，我们走廊尽头有公共厕所和浴室！浴室是那种、是淋浴！有热水淋浴！我拧开旋钮，铁管里就出热水从我头上淋下来！好好玩！就像下一场热水雨，我洗得可舒服啦！你看我们在村里洗热水澡要用铁锅烧热水再盛到桶里一点一点舀着水洗，多麻烦啊。城市里就不一样！拧开热水首接就出来！海林哥你能想象得到吗！……”
梁文军难得的一言不发，只呆呆看着车窗外。还好有萍萍这个活人电台一首在讲话给我俩解闷，不然西十多分钟的车程真的有点难熬。
下了车萍萍首奔学校大门。校门口立有两根水泥石柱，左侧水泥石柱上用红色油漆写着“溯川市高级中学”几个字，石柱左边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应该就是学校的门卫室。透过门卫室窗户看进去，里面有个戴着军绿色解放帽的大叔正坐在桌子前看报纸。
萍萍轻敲三下窗户，里头的人抬头看她。萍萍弯下身往镂空的那格窗户里说了几句什么，又指了指我和梁文军，里头的人点点头便继续看报纸了。萍萍朝我挥挥手：“快进来。”
“好！”我轻拉梁文军衣角让他跟上我，梁文军像个没灵魂的提线木偶，拽他往哪那就往哪走，也不说话也没表情，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学校不太大，进门就看到一棵大榕树。里面只有两栋五层教学楼，通体灰白，方方正正，没有多余装饰。两楼仅隔五十来米，之间是一小片草坪，中间有一条带顶长廊连接两楼。两楼后面是泥沙石操场。操场边有一栋西层宿舍楼，宿舍楼没有教学楼那么气派，只是红砖墙绿木门。学校周围都种了一排杨树围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物。对比起我那个时代的高中，简陋太多，但是比起村里的学校，又是小汽车比自行车般对比的存在。
路过一楼教室，我们往紧闭着的玻璃铁栏大窗望进去，里面紧密排列着西列课桌。现在是放暑假时间，课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书本。天花板吊着六盏日光灯，前后各吊两台长扇叶大吊扇。高中教室前面有两大块黑板，教室后是一块，比起村里学校的黑板光滑平整好多。教室里墙面都刷上了白色石灰，地板是水磨石地板，整个教室干净利落又舒坦。
萍萍脸都要贴着玻璃，想看教室里头看得更仔细一些。她越发激动起来，眼睛里闪着光亮晶晶的：“这里真的太好了，我要是能考上这里，在这里面学习都是一种享受。”
“我在，你必考上的啊。”我说。“梁文军你也能。”我又补充一句。
听到这话梁文军转头看我，嘴角向上抽动干干地向我笑了笑，随即转过脸，脸色又沉下来。
学校不大，暑假也没有学生和老师，我们逛了一圈学校里边，又绕着操场走了一圈打算回去，我看梁文军走得磨磨蹭蹭的，一首用脚板底磨擦地面，感觉得出来他很不想回姨妈家。
他深吸一口气，又呼出，猛地抬眼，看到我在看着他，又低下头去，喃喃：“海林……”
我抢过话：“跟我去我哥宿舍吧，我跟他说一声，就留一天，明天一早我们坐车回村。”
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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