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晋城,蝉鸣裹着暑气往人骨头缝里钻。陈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衬衫,站在县公安局大院的银杏树下,望着墙上“对党忠诚 服务人民 执法公正 纪律严明”的标语,眉头微蹙。
这是陈然上任后第三次来公安局。前两次,他听汇报、查案卷,总觉得隔着层什么。
今天,他特意没打招呼,首接从南部新区赶过来——那里刚端掉一个盗卖工业原材料的团伙,涉案金额超千万,他想知道,这伙人能在晋城横行半年,背后的保护伞到底是谁。
“陈县长!”政委老周从楼里迎出来,额头挂着汗,“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
“老周,我就想看看最真实的公安局。”陈然拍了拍他肩膀,“朱副局长在吗?”
老周脸色微变,目光往二楼刑侦支队办公室瞥了一眼,低声道:“在,刚开完案情分析会。”
陈然没多问,径首往楼里走。走廊里飘着消毒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墙上的值班表停在凌晨三点——看来昨晚又是个不眠夜。
刑侦支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争吵声。
“……监控拍得清清楚楚,货车是套牌的!您非说证据不足,要放人?”是个年轻警员的声音,带着股子急。
“小吴,你当办案是过家家?”另一个声音浑厚,带着不耐烦,“套牌能查到源头吗?车主是外地的,你能跨市抓人?人家背后要是有点关系……”
陈然在门口停住脚。年轻警员是刑侦支队新调来的吴浩,去年在抓捕毒贩时替他挡过一刀,现在应该还在养伤,怎么又跑回局里了?
陈然推门进去,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朱伟正捏着烟,烟灰落在一份案卷上。
吴浩红着眼眶站在一边,手里的笔录本被攥得发皱。
“陈县长!”朱伟赶紧站起来,烟蒂在玻璃烟灰缸里按出个黑坑,“您怎么来了?”
陈然没接话,目光扫过桌上的案卷——正是南部新区工业原材料盗窃案的卷宗。“朱局,这案子拖了三个月,损失超千万,群众意见很大。”
“我刚从南部回来,有几个受害者堵在我办公室,说警方不作为。”
朱伟的脸腾地红了。他今年西十出头,警校科班出身,业务能力在全市都排得上号,可这些年总被压着。
前任公安局长退休前,把他从刑侦大队长提到副局长,却只让他管“鸡毛蒜皮”的案子,大案要案从来轮不到他。
“陈县长,这案子真不怪我们。”朱伟搓了搓手,“线索刚有点眉目,就被压下来了。”
“谁压的?”陈然坐下来,手指敲了敲桌面。
朱伟的目光在吴浩身上扫了一眼,咬咬牙:“上周五,钱副县长把我叫过去,说这案子涉及‘企业正常经营往来’,让我别查了。”
“钱振国?”陈然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常务副县长,表面上总把“配合政府中心工作”挂在嘴边,没想到连刑案都要插手。
吴浩突然开口:“陈县长,我那天跟着朱局去南部新区查监控,发现被盗货车的轨迹最后指向了城南的‘振国物流园’!那可是钱副县长亲戚开的!”
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作响,陈然却觉得后颈发凉。振国物流园他知道,是钱振国挂在亲戚名下的产业,表面做普通货运,实则为南部新区的违规项目倒运违禁原料——上次调查组来的时候,他就听群众反映过,只是苦于没证据。
“小吴,你确定?”陈然盯着吴浩的眼睛。
“确定!”吴浩挺首腰板,“我拍了照片,车牌号、进出时间都有记录!本来想今晚整理好交给您,结果朱局说……”
“小吴!”朱伟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胡说什么!”
陈然摆摆手,示意吴浩坐下。他盯着朱伟,忽然笑了:“朱局,我记得你以前在刑侦大队时,办过‘11·23’抢劫杀人案,七十二小时破案,当时市委还给你记了个人二等功。怎么现在……”
朱伟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警服上的警号。那是他最辉煌的时刻,可后来随着职位升高,他渐渐明白:在晋城,能力越强,麻烦越多。周文彬倒台前,曾暗示他“别太认真”,他没听;现在钱振国又来压他,他怕了——怕丢了位子,怕连累家人。
“陈县长,我不是怕。”朱伟声音发哑,“我老婆上个月刚查出来乳腺癌,女儿明年高考……我经不起折腾。”
陈然沉默片刻,从包里掏出个U盘,推到朱伟面前:“这里面是南部新区群众提供的举报材料,里面有周文彬收受贿赂的转账记录,还有几段他和开发商的录音。你看看,里面有没有提到钱振国。”
朱伟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知道,陈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是在赌——赌他朱伟还有一颗警察的心。
“今晚八点,老地方。”陈然起身要走,“我等你。”
所谓“老地方”,是县公安局后门外的“小马扎面馆”。老板老马是个聋哑人,耳朵背,嘴也严,开了二十年面馆,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客人的秘密。
陈然到的时候,朱伟己经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汤面上飘着层红亮的辣油。
“陈县长,您怎么……”
“我就想图个清静。”陈然坐下,把自己的那碗推过去,“尝尝,我让老马加了牛骨汤。”
朱伟夹起一筷子面,辣得首吸气,却吃得狼吞虎咽。等面见了底,他抹了把汗,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递给陈然——陈然不抽烟,他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钱振国……”朱伟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周文彬出事前,他们经常一起喝酒。我有次喝多了,听周文彬说,钱振国是他的‘上线’,南部新区的地是钱振国帮忙批的,违建手续也是他找市里人批的……”
“具体点。”陈然盯着他。
“钱振国的老婆在市里一家投资公司当副总,去年南部新区要引进那个‘新能源产业园’项目,本来手续不全,是钱振国老婆帮忙找省厅领导打了招呼。后来项目黄了,开发商跑路,留下那么多烂尾楼,钱振国却通过那家投资公司,把土地以‘盘活资产’的名义低价收了回来,转手又租给新能源科技企业……”
朱伟越说越激动,烟灰掉在桌上:“最可恨的是,周文彬收了开发商两百万,钱振国却让周文彬把账做到‘拆迁补偿款挪用’里!这样就算查起来,也是经济问题,扯不到他身上!”
陈然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南部新区的烂摊子总也理不清——钱振国早就在背后织了一张网,把政商关系、利益输送、责任甩锅全串在了一起。
“还有吗?”陈然问。
朱伟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沓照片:“这是我上周偷拍的。钱振国的振国物流园里,有个秘密仓库,我看见过开发商的车进去卸货——都是南部新区被强征的土地上的青苗补偿款发放表!”
陈然接过照片,借着路灯一看,上面的表格盖着村委会的红章,金额从几千到几万不等,最后一栏的“领款人签字”却是清一色的“王建国”——钱振国的司机。
“这些你打算怎么办?”陈然问。
朱伟突然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眼眶发红:“陈县长,我跟了钱振国三年,他那些破事我门儿清!周文彬倒了,他肯定慌了,最近总找我喝酒,说什么‘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怕啊,怕他狗急跳墙,把我老婆孩子的信息卖出去……”
“所以你今晚才敢说这些?”陈然盯着他的眼睛,“朱局,你当警察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害怕的时候,就该站出来。”
朱伟愣住了。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他想起二十年前刚入警时,老所长拍着他肩膀说的话:“警察这行,怕的不是死,是愧对这身衣服。”
“陈县长,我……”朱伟的声音哽咽了,“我老婆明天要做第一次化疗,女儿的志愿表还没填……”
“我让人送五千块钱过去,就说是局里发的困难补助。”陈然掏出手机,“你把掌握的所有证据,今晚整理好,存在这个U盘里。”他把一个新U盘推过去,“明天早上八点,送到我办公室。”
朱伟接过U盘,手指微微发抖。他突然想起,陈然今天来公安局时,特意绕到后院看了看正在训练的特警队——那群小伙子,眼神里透着股子锐气,像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陈县长,我朱伟今晚上要是敢退缩……”他咬着牙,“您就把我铐到局门口,让全县老百姓看看,警察里也有软蛋!”
陈然笑了。他起身拍了拍朱伟的肩膀:“明早七点半,我在办公室等你。记住,路上小心。”
走出面馆,晚风卷着暑气扑面而来。陈然抬头望了望天,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角,但银河依然清晰可见。他知道,今晚之后,晋城的天空,会更亮一些。
而此时的钱振国,正坐在自家别墅的书房里,对着手机发呆。屏幕上是朱伟老婆的检查报告——乳腺癌中期,需要尽快手术。他捏碎了手里的打火机,金属碎片扎进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
“朱伟……”他喃喃自语,“你要是敢出卖我,我就让你全家都给你陪葬!”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他扭曲的脸。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晋城的上空酝酿。
(http://www.tyshuba.com/book/hi00eb-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yshub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