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3日，凌晨。
这是金陵城，沦陷后的第一个黎明。
天，没有亮。
浓重的、夹杂着尸体烧焦味的黑烟，与冰冷的冬雾混合在一起，将整座城市都拖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令人窒息的混沌之中。
“圣保罗教堂……就在前面那条街的尽头。”
为首的那名女学生，声音颤抖地指着前方。她的名字叫林婉君，是这群惊弓之鸟中，唯一还能保持着一丝镇定的人。
江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将这三个女孩护在身后，自己则像一只警惕的猎豹，贴着残破的墙垣，探出半个头，观察着前方的街道。
街道上，空无一人。
但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恐惧。
沿街的店铺，门窗洞开，里面被翻得一片狼藉。几具平民的尸体，就那样随意地倒在路边，姿势扭曲，死不瞑目。
江寻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腹部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对身后的女孩们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
他没有选择走在路中间，而是带着她们，钻进了一旁被炸毁的民房废墟。
断壁残垣，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一路上，女孩们被眼前的惨状吓得浑身发抖，好几次都差点哭出声来，但都被林婉君用眼神死死地制止了。
她们都明白，在这个地狱里，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江寻走在最前面，他的感官被提升到了极致。
【战地幽灵】的词条，让他能清晰地听到远处巡逻队皮靴踩过碎石的“咔哒”声，能闻到空气中血腥味浓度的细微变化，能感觉到阴影中潜藏的、若有若无的杀意。
他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带领着这群迷途的羔羊，一次又一次地，在死神的镰刀下，找到了安全的缝隙。
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条街的尽头。
一栋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
它高耸的十字架，在被硝烟染成灰黑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醒目，像一个沉默而悲悯的记号。
圣保罗教堂。
教堂厚重的木门紧闭着，但门口，却站着一个高大的、穿着黑色神父袍的白人。
他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头金色的头发己经有些花白。他的脸上，满是疲惫和忧虑，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看到江寻他们，神父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警惕，但当他看清了那几个穿着校服、满脸泪痕的女学生后，警惕立刻变成了悲悯。
“快！到这里来，孩子们！”
神父快步迎了上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高大的身躯，将女孩们护在身后，警惕地打量着唯一的男性——江寻。
“这位先生，您是？”神父的中文说得有些生硬，但很清晰。
“神父，他……他是救了我们的人！”林婉君连忙解释道，“我们被……被那些兵追，是他引开了他们。”
神父听完，看向江寻的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他对着江寻，郑重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感谢您的英勇，孩子。也感谢主的指引。”
他没有再多问江寻的身份，而是迅速地打开了那扇厚重的、仿佛能隔绝一切罪恶的教堂大门。
“快进来！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江寻护着三个女孩，跟着神父，走进了教堂。
当那扇大门在他们身后，发出“吱呀”一声，缓缓关闭的瞬间，外面那地狱般的惨叫和零星的枪声，仿佛被彻底隔绝了。
教堂内，点着数十根蜡烛，光线昏暗，却带着一种神圣的、令人心安的静谧。
但江寻很快就发现，这种静谧，是脆弱的。
教堂里避难的人，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世界。
一边，是十个和林婉君她们一样，穿着各式校服的女学生，她们聚在一起，脸上带着同样的惊恐和不安，像一群受惊的白鸽。
而在教堂的另一边，靠近忏悔室的阴影里，则坐着另外一群女人。
她们有十二个人，穿着剪裁合身的旗袍，虽然衣衫和发髻都有些凌乱，却依然难掩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情万种的媚态。
她们的眼神，或大胆，或泼辣，或慵懒，与那些女学生的清纯和怯懦，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江寻知道她们是谁。
秦淮河畔的风尘女子。
此刻，这两个原本永远不会有交集的群体，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国难，被迫挤在了同一个屋檐下，共享着这片小小的、脆弱的诺亚方舟。
女学生们看着她们，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鄙夷和疏远。
而那些风尘女子们，则用一种夹杂着自嘲、无畏和些许羡慕的复杂目光，打量着这些不谙世事的“雏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声的、尴尬的对峙。
江寻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对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这个唯一的、年轻的、陌生的华夏男性身上。
“约翰神父，他是谁？”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看起来是这群风尘女子头领的女人，站了起来，她声音沙哑，带着一股烟嗓特有的磁性。
“玉墨，这位先生是护送这几位明德女中的学生过来的义士。”被称作约翰的神父解释道。
神父随后转向江寻，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受伤了。”
他指了指江寻腹部那片己经被鲜血浸透的、暗红色的衣衫。
“我叫……李浩。”江寻报出了这个他己经逐渐习惯的名字，“一点小伤，不碍事。”
“主会保佑勇敢的人。”约翰神父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赞许，“既然你来了，就暂时留在这里吧。我需要一个能干活的帮手，也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这些可怜的女士们。”
就这样，江寻，或者说“补充兵李浩”，以一个“教堂杂役”的新身份，被接纳了。
他成为了这间挤满了女人的教堂里，除了神父之外，唯一的男性保护者。
教堂的门，缓缓关上，将外面地狱般的惨叫和枪声，彻底隔绝。
教堂内，是两种身份、两种命运截然不同的女性群体，一个身份成谜的外国神父，以及江寻这个唯一的、格格不入的“士兵”。
两个世界，一墙之隔。
江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腹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知道，他暂时安全了。
但他更知道，他新的战斗，一场比枪林弹雨更加复杂、更加考验人性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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