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白天。
圣保罗教堂，这座在末日审判中幸存的孤岛，迎来了它沦陷后的第一个白天。
阳光，本应是温暖和希望的象征，此刻却吝啬地不肯穿透那层由硝烟和尘埃织成的厚重云盖。
光线透过教堂高处的彩色玻璃窗，被过滤得斑驳陆离，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冰冷而诡异的光斑，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晦暗不明。
教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群受惊的鹌鹑，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
只有腹部伤口传来的、一阵阵如同浪涌般的剧痛，在不断地提醒着江寻，他还活着，还留在这片真实的地狱里。
“孩子，到这边来，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约翰神父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端着一个装着热水的铜盆，和一些从自己房间里翻出来的、干净的白布，走到了江寻身边。
江寻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咬着牙，解开了自己那件己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粗布棉袄。
当那道狰狞的、被刺刀划开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周围的女学生们都下意识地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就连见惯了风浪的玉墨和她的姐妹们，眼神中也闪过一丝不忍。
约翰神父的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江寻之前用来急救的、己经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他的动作很轻，但当布条与翻开的皮肉分离时，江寻还是疼得闷哼了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很奇怪……”神父一边用温热的盐水清洗着伤口，一边用他那带着口音的中文，低声喃喃自语，“你的伤口很深，但……你之前的包扎，非常专业。压迫止血的位置，绷带缠绕的力度……都不像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
江寻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虚弱地回答：“在家乡……跟郎中学过一点……皮毛。”
约翰神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和好奇，但他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每个能活下来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他只是更加确信，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绝非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在神父为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的时候，江寻的目光，却像一部冷静的摄像机，不动声色地，将教堂内的每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
他记下了所有的出入口，包括那些不起眼的、通往后院和地下室的小门。
他评估了那些彩色玻璃窗的高度和坚固程度，分析着它们被砸碎的可能性。
他的目光，扫过教堂内的每一个人。
那些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女学生，那些眼神中带着一丝麻木和戒备的风尘女子，以及那个虽然忧心忡忡、却始终挺首着脊梁的外国神父。
他像一头孤独的狼，在审视着自己即将守护的、脆弱的羊群。
临近中午，饥饿，开始像一条毒蛇，噬咬着每一个人的胃。
约翰神父将教堂里仅剩的一点点米，都倒进了一口大锅里，加了大量的水，熬成了一锅清可见底的稀粥。
米汤的香气，在这死寂的教堂里弥漫开来，让所有人的喉咙，都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神父用一个木勺，将稀粥一碗碗地分发下去。
可就在这时，裂痕，出现了。
当神父将一碗粥递给一个叫豆蔻的风尘女子，而她喝完后，又准备用同一个碗去盛给一个女学生时，一名看起来家境优渥、梳着两条整齐辫子的女学生，脸上满是嫌恶与抗拒，立刻尖声叫了起来。
“不行！神父！怎么能用她们用过的碗！脏死了！”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刺向了教堂的另一边。
刚才还因为一碗热粥而稍稍缓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个叫豆蔻的女子，脸色一白，端着碗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玉墨那双原本慵懒的丹凤眼，也猛地眯了起来，一道寒光一闪而过。
“这位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冷笑着开口，“我们的碗脏？是嫌我们的人脏吧？”
“你们是什么人，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那名女学生涨红了脸，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谁知道你们……你们有没有什么脏病！”
“你！”
眼看，一场争吵就要演变成一场混战。
“都闭嘴！”
一声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呵斥，突然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江寻。
他靠在墙角，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那个争吵的女学生面前，用一种极轻、却又极清晰的声音说道：
“小姐，你知道现在城外的人，在吃什么吗？”
女学生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江寻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啃的是混着泥的草根，喝的是尸体泡过的臭水。能有一口热粥喝，是天主对我们最大的恩赐。”
“在这里，没有小姐，也没有姑娘。”
“只有想活下去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个教堂，鸦雀无声。
那个之前还盛气凌人的女学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寻没有再看她，只是从豆蔻手中，接过了那只碗，走到锅边，为自己盛了半碗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在这座方舟里，众生平等。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江寻知道，这只是开始。他看着那些重新低下头的、沉默的女学生，心中那股“守护他们”的念头，变得愈发坚定。
夜，很快就深了。
疲惫和恐惧，终于战胜了一切，教堂里的人们，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均匀的呼吸声，代替了白天的争吵和压抑。
江寻却毫无睡意。
他确认所有人都己熟睡后，悄无声息地，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滑入了教堂的阴影之中。
他来到了那个堆放着圣餐酒和杂物的、阴冷潮湿的地下储藏室。
他关上门，点燃了那半截蜡烛。
昏黄的烛光下，他从怀里，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沾满了污泥的油纸包。
他用衣角，将上面的污泥，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擦拭一件绝世的珍宝。
他想起了赵石头班长临死前，那双充满了期盼和不甘的眼睛。
他想起了那句沙哑的、带着血泡的托付——“把信……带给……俺娘……”
一股巨大的悲痛，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这封信，现在带不出去。留在他身上，也随时可能在战斗中损毁或遗失。他必须为它，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他将信，用一块从神父那里要来的、最干净的白布，里三层外三层地，重新包裹好。
然后，他借着烛光，开始在储藏室的角落里，仔细地敲击着每一块地砖。
终于，在存放葡萄酒的木架下，第三块地砖的位置，他听到了一声与其他地方不同的、略显空洞的声响。
就是这里。
他用一把废弃的烛台，小心翼翼地撬开了地砖的边缘，将它完整地取了出来。
地砖下，是一个不大的、干燥的空洞。
他将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包，轻轻地，放了进去。
在盖上地砖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白色的布包，在心里，无声地立下了一个誓言。
“班长，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带出去，亲手交到太爷爷……交到江铁山的手上。”
他将地砖严丝合缝地盖了回去，又用旁边的尘土，将撬动的痕迹，完美地掩盖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座压在心头的大山。
他吹熄蜡烛，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地下室。
可就在他的脚，刚刚踏上教堂大厅那冰冷的地砖的瞬间——
“砰！砰！砰！”
教堂那扇厚重的、雕刻着圣经故事的木门，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猛烈地、粗暴地敲响！
紧接着，一阵含混不清的、带着醉意的日语叫骂声和放肆的狂笑声，穿透了门板，如同魔鬼的嘶吼，瞬间撕碎了这神圣空间里，所有的宁静与和平。
第一次危机，正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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