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敛去了最后一丝燥意,变得清冽而温驯。山野被秋阳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空气里浮动着草木成熟后特有的、混合着微甜与微涩的醇厚气息。林小雨背着荆条筐,跟在娘身后,再次踏入这片曾经象征着死亡与禁忌、如今却成了活命粮仓的山林。
脚步踩在厚积的腐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松软而富有弹性。阳光透过日渐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不再是初春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脚步里多了几分熟稔的轻快和对收获的笃定期待。
“小雨!这边!”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指着前方一处向阳的山坳。那里,几株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叶片宽大,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枝头沉甸甸地挂满了成串的果实——紫黑色,圆润,表皮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霜雪般的白粉。是桑葚!野生桑树的果实!
更让林小雨呼吸一滞的是,就在这几株野桑树不远处的缓坡上,赫然出现了一片明显是人工栽植过的桑林!虽然疏于管理,枝桠横生,但树形更规整,叶片更大更厚实。枝头上挂着的桑葚,个头明显更大,颜色更深紫,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如同紫玛瑙般的光泽!是王家当年为了养蚕霸占这片坡地时种下的桑园!如今,人去园荒,却成了山野的馈赠,无人认领的宝藏!
“快!好多!”娘的声音都变了调,枯黄的脸上瞬间涌起激动的红晕。她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母兽,猛地扑向最近的一株野桑树,枯瘦的手灵巧地避开尖刺,飞快地将那熟透的、一碰就落的紫黑桑葚捋进筐里。深紫色的汁液很快染红了她的指尖。
林小雨也快步上前。她没有立刻去摘那些唾手可得的果实,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桑林的深处。前世的记忆碎片瞬间激活——桑林!蚕!王家当年必然养过蚕!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了桑林边缘几处半塌的、用碎石和泥巴草草垒砌的低矮棚屋。那是王家废弃的蚕室!她快步走过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门口缠绕的藤蔓和蛛网。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蚕沙(蚕粪)、桑叶残渣和某种特殊蛋白质气息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昏暗,棚屋内部一片狼藉。倒塌的竹架,腐烂的草帘,厚厚的积尘…然而,就在那些朽烂的竹架角落、横梁的缝隙、甚至倒塌的草帘褶皱里,林小雨看到了!
一团团!一片片!如同凝固的云朵!洁白!或者微微泛着米黄!
是蚕茧!
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有些簇拥在一起,有些孤零零地悬挂着。有些茧壳洁白完整,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石;有些则被鸟雀啄破了口子,露出里面深褐色、蜷缩着的蛹体;更多的则是被遗弃的空茧,薄如蝉翼,在从破顶透下的光线里,显出一种脆弱的晶莹。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喉咙里无法抑制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咕咚!响亮得在寂静的蚕室里回荡!
高蛋白!顶级的蛋白质来源!无论是洁白的熟茧,还是里面深褐色的蚕蛹!在这个缺乏油水、长期靠野菜和粗粮果腹的年月,这无异于天降的珍馐!身体的本能比理智更快一步地做出了反应!
林小雨的动作瞬间变得无比迅捷!她像一只扑入羊群的饿狼,再也顾不上什么灰尘蛛网,枯瘦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敏捷,飞快地抓向那些挂在低处的、完整的、洁白的蚕茧!手指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茧壳,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她粗暴地将它们从依附的竹架或草帘上扯下,毫不怜惜地丢进背后的荆条筐里!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筐底很快堆起一小堆洁白或米黄的“云朵”。
她的目标明确——完整的茧意味着里面是的活蛹!这是最顶级的肉食!
“小雨?你干啥呢?里面脏!”娘的声音从棚屋外传来,带着疑惑。她刚捋满一小筐桑葚,脸上还沾着紫色的汁液。
“娘!快进来!好东西!”林小雨头也不回,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她甚至踮起脚,去够更高处梁柱上悬挂的几个硕大洁白的茧团。
娘疑惑地探头进来,当看清女儿疯狂攫取的东西时,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蚕…蚕茧?!”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玩意儿…能吃?!
没等她细想,林小雨己经将最后几个高处的茧团扯下,塞进几乎满了的筐里。她转过身,小脸被灰尘和汗水弄得花猫似的,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野性的贪婪:“蛹!里面是蛹!能烤!能煮!香!顶饱!” 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如同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娘看着女儿筐里那堆洁白的“云朵”,又看看女儿眼中那熟悉的、燃烧着希望与食欲的火焰,喉头也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对女儿的信任早己刻入骨髓,饥饿的本能更是压倒了一切疑虑。“…好…好…” 她喃喃着,枯瘦的手也忍不住伸向旁边一处倒塌的草帘,从下面扒拉出几个沾满灰尘的茧团,胡乱地塞进自己装桑葚的筐里。
就在母女俩沉浸在发现“宝藏”的狂喜中时,桑林深处传来了人声。
“…这边!这边桑树多!果子大!”是隔壁张婶的声音,带着兴奋。
“哎呦!这棵结得真厚实!紫得发黑!甜!”另一个妇人的声音应和着。
“王家当年霸着这好地方…死了活该!”一个汉子粗声粗气地骂着,声音里却没了往日的切齿痛恨,反而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余韵,像是刚享受完一顿美食后的饱嗝,“这桑葚…真他娘的甜!”伴随着他话音的,是用力咀嚼和满足的吧唧声。
骂声还在,但其中的戾气,己被这唾手可得的甜腻果实,悄然冲淡、软化,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笑音?仿佛骂的不是血海深仇的仇家,而是一个偷走了糖果、如今又加倍偿还的顽童。
林小雨和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照不宣。娘迅速将沾满灰尘的蚕茧用桑叶盖好。林小雨则背起沉重的荆条筐,示意娘赶紧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母女俩快步走出废弃的蚕室,汇入桑林中采摘的人群。只见张婶、李婆子,还有几个面熟的村妇,正挎着篮子,围在几株高大的桑树下,踮着脚,伸长手臂,争相采摘着枝头熟透的桑葚。深紫色的汁液染红了她们的手指和嘴角,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属于收获的满足笑容。她们大声说笑着,交流着哪棵树更甜,抱怨着树太高够不着,偶尔夹杂着几声对王家过往恶行的、轻飘飘的唾骂,如同饭后的闲谈,引来的不再是同仇敌忾的附和,而是一阵阵轻松的哄笑。
“林家丫头!你娘俩也来啦?哟,摘了不少桑泡儿!”张婶眼尖,看到林小雨和娘,热情地招呼着,目光扫过她们鼓囊囊的荆条筐。
“嗯,张婶。”林小雨含糊地应了一声,脸上挤出一点符合年龄的、怯生生的笑意,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筐口。
“这王家…死了倒做了件好事!”李婆子一边费力地够着高处的桑葚串,一边啐了一口,声音却带着笑意,“留下这么多好桑树!便宜咱们了!”她成功揪下一大串紫得发黑的桑葚,得意地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嘴角的紫色汁液蜿蜒而下。
林小雨看着李婆子那沾满紫色、带着笑意的嘴角,看着周围妇人脸上那被甜腻果实熨平了怨怼的轻松,再低头看看自己荆条筐里,那被桑叶掩盖下、散发着特殊蛋白质气息的洁白茧团…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仇恨并未消失,它只是被眼前实实在在的甜腥抚慰,被这意外得来的、能填饱肚子的“王家遗产”所软化、所稀释。生存的本能,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悄然覆盖了所有尖锐的情绪。
她没有停留,拉着娘,背着沉甸甸的收获,快步穿过喧闹的桑林,沿着熟悉的小径下山。筐里的桑葚散发着的甜香,底层的蚕茧则散发着隐秘的、带着腥气的蛋白质诱惑。
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当那座修补过、有了土炕、添了泥墩小桌的破败茅屋出现在视野里时,林小雨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灶膛的火很快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柴禾。娘将洗净的桑葚倒进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盆里,深紫色的果实堆成小山,散发着浓郁的甜香。林小雨则小心翼翼地将荆条筐里那些洁白的、完整的蚕茧拣出来,放进另一个陶盆里。
她拿起一个茧,光滑微凉,沉甸甸的。指尖用力,茧壳发出细微的破裂声。她小心地撕开一个口子。里面,一个的、深褐色的蚕蛹蜷缩着,一动不动,散发着一种极其浓郁的、独特的蛋白质气味。
林小雨的喉头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她毫不犹豫地将那深褐色的蛹体抠了出来,丢进一个装了清水的破碗里。一个,两个,三个…深褐色的蛹体在清水中沉浮,密密麻麻。
火光跳跃,映照着林小雨沾着灰尘和紫色汁液的小脸,也映照着碗里那些沉浮的、深褐色的蛹体。她的眼神专注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掠食者的决断。
稚嫩的刀锋,在饱尝了泥土的腥涩、汗水的咸苦、泪水的辛酸之后,终于缠绕住了这来自仇敌废墟上的、带着血腥与甜腥的、复杂而真实的回甘。冻土之下,那沉默的根系,在缠绕住这意外的养分时,悄然孕育着破茧而出的、更加坚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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