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棉絮吞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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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棉絮吞绸

 

新棉被是靛蓝色的粗布被面,针脚粗大却细密,摸上去厚实而略显僵硬,带着新布特有的生涩气息和阳光晒透后干燥的暖意。棉絮是陈年的旧絮,有些板结,但分量十足,沉甸甸地压在土炕上,像一堵温厚的墙,将深秋渗骨的寒气牢牢隔绝在外。

林小雨盘腿坐在炕沿,新换上的粗布棉袄裹着她单薄的身子。袄子是用那匹深灰色粗布做的,针脚是娘熬红了眼、一针一线密密缝出来的,有些地方还带着她笨拙的修改痕迹,略显臃肿,却异常暖和。棉絮填充得厚实,肩膀、前胸、后背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持续而温和的暖意包裹着,驱散了多年来如影随形的、刻进骨髓里的湿冷。

爹和娘也穿着同样臃肿厚实的粗布棉袄,靠着新棉被,坐在炕上。爹佝偻的背似乎都挺首了些,深陷的眼窝在暖意熏蒸下,泛着微红,浑浊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呆滞的满足,一遍遍抚摸着身上厚实的棉布纹理,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袖口的粗线。娘则低着头,一遍遍着新棉被厚实的被角,指尖感受着里面棉絮的充实感,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如同冻土上悄然绽放的冰花,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暖意。

灶台上的陶罐里,新买的十斤粗粮堆得冒了尖。黄褐色的粟米粒混杂着些许未脱尽的谷壳,散发着谷物最本真的、令人心安的醇香。这香气,比任何熏香都更珍贵,更踏实。

林小雨的怀里,揣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钱袋。里面是卖完所有蚕丝后剩下的……六十七文铜钱。沉甸甸的一小兜,隔着厚实的棉袄,硌着她的胸口。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粗糙的、边缘磨损的、带着金属冰凉触感的圆形小片的存在。

六十七文。

一床厚实的新棉被。

三件能御寒过冬的粗布棉袄。

一匹深灰色的粗布。

十斤能熬过深冬的粗粮。

这就是那些洁白、光滑、曾经被王家人视为最不值钱的“废料”——蚕茧,所换来的全部。是她们母女在王家废弃的蚕室里,顶着灰尘蛛网,像做贼一样疯狂攫取的“宝藏”,最终转化成的、沉甸甸的生存资本。

指尖下意识地探入怀中棉袄的内袋,触碰到一块小小的、柔软的布片。那是上次在王家废墟深处,从淤泥里抠出来的、一片尚未完全腐朽的丝绸碎片。深紫色,暗云纹,触感冰凉滑腻,即使沾满泥污,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属于顶级织物的、深入骨髓的奢华。

就是这种料子。

林小雨的指尖在那片冰凉滑腻的丝绸碎片上轻轻着,眼神却落在土炕上那厚实粗粝、针脚外露的靛蓝粗布被面上。就是这种被王家人用来……擦屁股的料子。

她的脑海中,突兀地响起前些日子在田埂上,张老蔫唾沫横飞、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语:

“…啧啧,你们是没见着!县衙抄家的黑骑!那大车!乌泱泱的!排出去二里地都不止!拉得全是好东西!”

“…听说光那书房里的字画古董,就装了整整三车!箱子都盖不上盖儿!”

“…金银?那都是小头!压箱底的!王扒皮家库房底下,挖出几口大缸!白花花的银元宝!晃瞎人眼!”

“…还有那后花园!假山!你们猜怎么着?里头的太湖石!听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一块就值老鼻子钱了!抄家的官爷嫌太大太重,运不走,就地估价…听说值这个数!” 张老蔫当时伸出两根手指,后来又觉得不够,猛地又张开五指,脸上是混合着惊骇、嫉妒和一丝扭曲快意的神情,“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就堆在那儿!最后…最后让县太爷找来的几个本地富商,‘贱卖’了!十万两的宝贝,几万两就‘处置’了!啧啧…你说说…这便宜让谁占了?”

“…运了三天!整整三天三夜!那车轱辘就没停过!拉走的都是能搬动的值钱货!就这…听说县太爷把剩下那些搬不走的笨重家具、假山奇石,还有好些个庄子铺面,‘处置’给本地商户…就这一项,就够他几辈子吃香喝辣了!”

十万两…白银?

就地“贱卖”?

搬了三天三夜?

剩下的“处置”一下,就够几辈子?

这些冰冷的、带着巨大数字和赤裸权钱交易的字眼,如同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林小雨的心上!她以前只知道王家富,知道他们是吸血的蚂蟥,是压在头顶的大山。可这“富”字背后所代表的、具象化的、令人窒息的财富洪流,远远超出了她这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女所能想象的极限!

指尖那块冰凉滑腻的丝绸碎片,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就是这种东西,在王家人眼里,不过是用来擦拭污秽的消耗品。而她,她全家,她所有的邻居,用命去掏鼠洞,去挖剧毒的土薯,去采摘山野间每一片能入口的叶子,去像做贼一样攫取王家废弃的蚕茧…拼尽全力换来的这点棉絮、粗布、粮食…不过是这滔天财富洪流中,被随意溅起、又被无情忽视的、最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

王家几代人累积的财富…

便宜了官家…

地方官“处置”残渣,也发了家…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土炕上爹娘身上那臃肿却温暖的粗布棉袄,看着那厚实的新棉被,看着灶台上那罐黄褐色的粗粮…这些曾让她无比满足、无比珍视的“家当”,此刻在王家和官家那动辄以“万两”、“十万两”计算的财富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卑微得令人心头发颤!

她猛地攥紧了怀里的钱袋!六十七文铜钱粗糙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如此清晰!如此灼热!

它刺破了那层因温饱暂时满足而升起的虚幻暖意,也刺破了心头翻涌的荒谬与无力!

爹满足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睡意:“…暖…真暖…这被子…压风…” 他枯瘦的身体在新棉被的包裹下,终于不再因寒冷而瑟缩,发出均匀而深沉的呼吸。

娘也靠在被垛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嘴角那抹笑意在睡梦中依旧若隐若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锦缎。

林小雨缓缓松开紧攥钱袋的手。掌心被铜钱的边缘硌出了几道深红的印痕。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臃肿厚实、针脚粗糙的粗布棉袄。指尖再次探入内袋,触碰到那片冰凉滑腻的丝绸碎片。

一粗粝,一奢华。

一温暖,一冰冷。

一承载着全家微末的生机,一不过是滔天富贵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与火的碰撞,在她胸腔里无声地炸开,带来一阵阵沉闷的回响。

她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太多的不平。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她终于清晰地触摸到了这世间运行的、最赤裸的规则——财富的鸿沟,权力的碾压,如同天堑,深不见底。王家也好,抄家的官家也好,他们指尖漏下的残渣,就足以改变像她这样蝼蚁般存在的一生。

稚嫩的刀锋,在饱尝了棉絮的暖意和粗布的踏实后,终于被这冰冷的丝绸碎片和庞大的财富数字,淬炼出第一缕属于洞悉世情的寒芒。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深紫色的丝绸碎片,更深地藏进粗布棉袄的内袋深处,如同藏起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也藏起一份对这个世界最清醒的认知。

冻土之下,那沉默的根系,在缠绕住这意外的暖意与冰冷的认知后,不再满足于浅表的滋养,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贪婪的冷静,向着更深、更黑暗、更复杂的土壤层,无声而坚定地扎去。那里,或许没有阳光,却蕴藏着支撑它真正挺立于这片天地的、最原始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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