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最后一点油荤香气，终于被泥土翻新的、而凛冽的气息彻底取代。屋檐下的冰溜子化成了水滴，滴滴答答，敲打着地面，也敲醒了沉睡一冬的土地。不知何时，向阳的田埂边，竟己悄悄钻出了几星怯生生的、鹅黄色的草芽。
春耕，开始了。
村里仿佛一夜之间活了过来。沉闷了一冬的村庄，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牛哞声、农具碰撞的叮当声填满。家家户户的壮劳力，甚至半大的孩子，都像上紧了发条，扛着沉重的犁铧，牵着骨瘦嶙峋却眼神温顺的老牛，涌向自家那赖以活命的田地。
林小雨家也不例外。免税三年的恩典，如同悬在头顶的护身符，让今年的春耕少了几分沉重的绝望，多了几分对秋收的切实期盼。林老三的咳嗽在饱暖了一个冬天后，好了许多，虽未断根，但不再是撕心裂肺，只是偶尔几声闷咳。他佝偻的腰背似乎也挺首了些许，扛起那副用了不知多少年、磨得发亮的旧犁铧时，脚步比往年稳当有力。林母也褪去了冬日的苍白，脸上有了劳作的红晕，她跟在后面，提着装满种子和水的瓦罐，手臂也显得结实了些。
林小雨自然也逃不过。她年纪虽小，却是家里重要的辅助劳力。她的任务是跟在犁开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泥沟后面，用小锄头仔细地将翻起的大块土坷垃敲碎、耙平，为播撒种子做准备。这活儿看似简单，却极其耗费腰力和臂力，一天下来，小小的身体就像散了架。春寒料峭，清晨的薄霜还未化尽，手指冻得通红僵硬，握着小锄头都打滑。中午的日头又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沟壑。
然而，身体上的疲累，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情绪冲淡了。那就是——终于清静了！
自打年关那阵子媒婆频繁登门，林小雨感觉自己就像集市上待沽的牲口，被人反复打量、估价。那种被物化的窒息感，比身体的劳累更难熬。如今，春耕的号角一响，仿佛一道无形的禁令，所有的媒婆、说客都瞬间销声匿迹了。谁家还有闲心琢磨儿女亲事？田里的活计就是天大的事！错过了农时，免税三年也换不来好收成！
林小雨跟在爹娘身后，奋力地敲打着土块。粗糙的木柄磨着她掌心还未完全消退的薄茧，带来真实的痛感，但这痛感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进新翻的泥土里，她大口呼吸着带着寒意的、却无比清新的空气，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春耕开始了，家家户户开始翻地，也没有媒人上门了，林小雨也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得如此踏实，如此畅快！她宁愿忍受这腰酸背痛的劳作，也不想再面对那些堆满笑容、眼里却精光闪烁的媒婆。土地的厚重与农活的实在，此刻成了她最好的屏障。
劳作间隙，坐在田埂上啃着冰冷的杂粮饼子就咸菜时，林小雨的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自家的田地。免税三年，爹娘干得格外用心。林老三扶着犁，吆喝着老牛，老牛是别人家的，今年家里终于有了一些余钱，林小雨一家便决定租一头牛来帮忙耕种。尽管这些牛只是租来的，但他们仍然格外心疼，对待每一道犁沟都认真无比，力求做到深而首，不浪费任何一点土地。
林母撒种时更是小心翼翼，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每一粒种子都是无比珍贵的宝物，需要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合适的位置。她的专注和认真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林小雨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爹娘专注而充满希望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看着自家田地里那一片片被翻开的、黝黑油亮的沃土，仿佛看到了未来的丰收景象。
他不禁开始想象，只要今年风调雨顺，到了秋收的时候，仓里的粮食会不会比往年堆得更高一些呢？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如同春天里的第一颗新芽，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休息时，她也会悄悄观察其他村民。里正家的牛明显壮实些，犁铧也是崭新的，翻地的速度又快又深，惹来不少羡慕的目光。而村西头王寡妇家，只有她和一个半大的儿子，两人吃力地拉着一架破旧的木犁，进度缓慢，王寡妇愁苦的脸上满是汗水。这鲜明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土地的公平与残酷——它只认汗水，却也受制于工具和劳力。
林小雨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家那同样破旧、效率不高的犁铧上。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盘炕的手艺能改善生活，那……有没有可能，也用在农具上？让犁地更省力些？让像王寡妇这样的人家，也能轻松一点？这个想法很模糊，像一颗刚落入心田的种子，还远未发芽。但至少，她的目光不再仅仅局限于自家的温饱和躲避婚约，开始无意识地扫视着周围的世界，寻找着“手艺”可能延伸的方向。
傍晚收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家的田埂上。夕阳的余晖将人和牛的影子拉得很长。村子里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混合气息。林小雨看着走在前面的爹娘，虽然疲惫，但步履间却带着一种充实的、目标明确的踏实感。春耕的忙碌像一层厚厚的幕布，暂时遮盖了那些烦扰她的未来隐忧。
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酸痛肌肉下的力量，感受着暂时摆脱提亲阴影的轻松。春耕的辛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它带来的喘息和希望，同样真实。脚下的土地虽然泥泞，却承载着新一年的生机。林小雨知道，这份清静是暂时的，免税的倒计时、成长的烦恼、未来的婚嫁，都像远处的山峦，终将再次显现轮廓。但此刻，她只想沉浸在这泥土翻飞、汗水滴落的春忙里，享受这难得的、靠辛劳换来的片刻安宁与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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