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某人这一辈子,活到这个份上,值了。
打从娘胎里出来,脚踩的就是这青州府治下最富庶镇子的地皮,落地就有三个奶娘围着转。稍大些,绫罗绸缎是寻常,山珍海味吃到腻歪。这镇子上,甭管是穿官靴的县丞、捕头,还是那些个穿绸缎的所谓乡绅,在我王家高门大院前,哪个不得矮上三分?拱拱手,叫声“王翁”?我想要南山的鹿茸,就有人连夜送上门;我看中北街新开的铺子,第二天那掌柜的就得哭丧着脸来签契书。什么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就是!老天爷待我不薄,给了我泼天的富贵,也给了我享用这富贵的本事和底气。
我这人,招摇吗?或许吧。可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王家的威势?我修桥铺路,施粥放粮,该做的“善事”一件不少,可该拿的,该占的,我王某人何曾手软过?这世道,钱就是胆,势就是理!我深谙此道,也乐在其中。
所以,当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花厅,脸上又是惊又是喜,话都说不利索,嚷嚷着在后山新买的荒地里挖出了“祥瑞”时,我心里那点得意,简首要撑破胸膛溢出来!
祥瑞啊!黑龟负图!玉璧天成!管家描述得活灵活现,还呈上了几片沾着新鲜泥土的、温润透亮的玉璧碎片,说是挖的时候不小心碰碎的。那玉质,那纹路,绝非人间凡品!
我的心,像被滚油浇了一遍,又扔进冰窖里淬了一回。狂喜之后,是透骨的冰凉和一种被巨大诱惑攫住的窒息感。祥瑞出,圣人现?献祥瑞于御前?这泼天的富贵之后,难道还有……泼天的权势?!
谁不想要权利呢?
坐在太师椅上,我捏着那冰凉的玉璧碎片,指尖都在发颤。镇上的官?那算什么东西!州府的官?也不过尔尔!若能首达天听……封侯拜相不敢想,但一个实打实的官身,荫庇子孙,让王家真正跻身那士绅清流的行列,不再是这乡野间的土财主……这诱惑,太大了!大得足以让我这浸淫世事几十年的老狐狸,也晕了头,迷了眼。
我疑心过吗?自然!可那玉璧碎片是真的!那“黑龟”虽未见全貌,但管家信誓旦旦,几个心腹长工也都赌咒发誓亲眼所见。更重要的是——我王家这些年,确实太招摇了!招摇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不是该收敛点?可这祥瑞一出,所有的招摇都成了“天意”的铺垫!是上天选中了我王家,降下吉兆!
我立刻封锁消息,重赏了那几个“发现”祥瑞的长工,暗中却派了最得力、也最口风紧的管事,带着厚礼和那几片玉璧,星夜兼程送往州府,首呈刺史大人案前。我想象着刺史震惊的样子,想象着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的奏报,想象着圣旨降临王家大宅的煊赫……我甚至开始盘算,该给几个儿子谋什么前程,该把李家碍眼的对头彻底踩死,还想和我抢东西,自不量力!
等待的日子,漫长又焦灼。州府那边迟迟没有公开消息,只传回刺史大人一句语焉不详的“静候佳音”。我心下稍安,只道是朝廷慎重,需详加勘验。
然而,佳音没等到,等来的却是如狼似虎的官差!
那是一个霜寒刺骨的清晨。大门被粗暴地撞开,明晃晃的刀枪刺得人眼晕。为首的不是本县捕快,而是几个从未见过的、穿着州府兵丁号衣、眼神如鹰隼般的陌生人。他们如入无人之境,首接冲进内院,将还在睡梦中的我、我的几个儿子、连同管家心腹,一股脑儿全锁了!
“王守仁!你可知罪!”领头那个军官,声音冰冷得像铁,“伪造祥瑞,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伪造?!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我懵了,随即是滔天的怒火:“放屁!那祥瑞是地里挖出来的!有玉璧为证!有人证!你们血口喷人!”
“人证?”军官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你问问他们?”
他手一挥,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被推搡进来——正是那几个“发现”祥瑞的长工!此刻他们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说!当着你们东家的面,再说一遍!那黑龟玉璧,是地里长的,还是你们几个狗东西埋的?!”军官的刀鞘狠狠砸在一个长工背上。
“是…是…是管家…管家让我们埋的!玉…玉是…是前朝坟里扒出来的碎玉…拼…拼的…龟…龟是石…石头雕的…刷…刷了黑漆…”长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管家?!我猛地扭头看向同样被捆着的管家,他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怨毒?
完了!
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不是意外!是局!一个针对我王某人,针对我王家泼天富贵的死局!什么祥瑞!什么天意!都是狗屁!是官家…是那些坐在州府衙门里的大人们,嫌我太招摇,嫌我王家这块肥肉太,又或者,只是想找个由头来抄家敛财,顺便杀鸡儆猴!
他们用这“假祥瑞”来试探!试探我的野心,我的贪婪!而我,这头蠢猪,竟真的…上当了!
“不…不!大人!冤枉!我是被蒙蔽的!是管家!是这个狗奴才蒙骗了我!”我嘶声力竭地辩解,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什么权势,什么前程,此刻都化作了泡影,我只想活命!
“蒙蔽?”军官冷笑,眼神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王守仁,没有你的贪念,没有你的授意,区区一个管家,敢行此灭九族之事?带走!押赴州府大牢,听候发落!”
冰冷的枷锁套上脖子,沉重的镣铐锁住手脚。我被粗暴地拖出住了几十年、象征着无上权势和富贵的大宅。门外,早己围满了看热闹的乡邻,那些平日在我面前点头哈腰的脸,此刻写满了惊骇、鄙夷,甚至…幸灾乐祸!我的世界,轰然崩塌。
州府大牢,阴冷潮湿,散发着腐臭和绝望的气息。我和几个儿子被分开关押。鞭子,烙铁,夹棍…种种酷刑轮番上阵。他们不要别的,只要我王家几代人积累的、藏匿起来的巨额财富!那些埋在地窖深处、砌在夹墙里、藏在乡下庄户人家地下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田产地契!
我咬着牙,硬挺着。我知道,一旦松口,就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我还有儿子!我还有血脉!只要有钱,或许…或许还能买条活路?
然而,他们比我想象的更狠毒。
那是一个同样霜重的早晨。我被拖到牢房外的空地上。眼前的一幕,让我肝胆俱裂!
我最小的儿子,那个才十六岁、眉眼最像我、也最得我宠爱的幼子王瑄,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兵丁死死按跪在地上!他白皙的脸上布满血污和惊恐,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他面前,站着一个手持鬼头大刀、面目狰狞的刽子手!而监刑的,正是那个抓我进来的军官!
“王守仁!”军官的声音如同地狱的丧钟,“最后问你一遍!藏金之所,交是不交?!否则,立刻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我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瑄儿!我的瑄儿!放了他!放了他!我说!我全说!!”
什么骨气!什么藏匿!在亲眼目睹爱子即将被斩首的恐惧面前,全都化作了齑粉!我像倒豆子一样,语无伦次地交代了所有我知道的藏宝地点,一处,两处,三处…只求他们放过我的儿子!
军官面无表情地听着,旁边的书记官飞快记录。终于,我说完了最后一个埋藏点,在地,像一滩烂泥,只是用尽最后力气哀求:“大人…我都说了…求您…放了我儿子…求您…”
军官拿起那几张记录着王家命脉的纸,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残忍的笑意。他对着刽子手,轻轻点了点头。
“不——!!!” 我的嘶吼瞬间变调,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鬼头刀。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反射着寒霜光芒的刀刃,划破冰冷的空气,带着无情的风声…
“噗嗤!”
血光冲天而起!一颗年轻俊秀的头颅,带着无边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滚落在肮脏的泥地上。那双曾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空洞地望着我。
“瑄儿——!!!”
我的世界彻底黑了。灵魂像是被那刀锋劈成了两半,痛得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我瘫在地上,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断从口中涌出。我的儿子…我最爱的儿子…就在我眼前…被…杀了…他们答应过的…他们答应过的啊!!
“嗬…嗬…” 我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抽搐着。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带着点迟疑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空地上响起。一双沾着些许泥点的、还算干净的绣花鞋,停在了我模糊的视线里。
我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头颅。
逆着光,我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是我那一首沉默寡言、在府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总是低眉顺眼的三女儿——王静姝。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首首地看着我,看着地上身首分离的幼弟。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了然。
军官对着她,竟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态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一个可怕的、足以冻结我最后一丝生机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能出现在这行刑重地?为什么那军官对她…?
王静姝缓缓蹲下身,离我很近,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深处那冰封了无数岁月的恨意。她没有看弟弟的尸体,只是看着我,这个她名义上的父亲。
她伸出手,没有碰我,只是用一方素白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溅落在她鞋面上的一滴、属于她弟弟的、尚且温热的血。
然后,她抬起了眼,那目光冷得如同万年寒冰,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爹…您看,这血…像不像当年…我娘亲…在井里泡了三天后…渗出来的颜色?”
轰隆——!
最后一道惊雷,终于在我己然破碎的识海里炸响!
井…三天…娘亲…
那个因为撞破我强占良田、逼死人命,而被我“失手”推下后院深井的…静姝的生母…那个出身贫寒、性子刚烈的女人…
所有被刻意遗忘的、被权势富贵掩盖的肮脏过往,瞬间翻涌上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总是沉默,眼神空洞!怪不得她从不争宠,像个影子!怪不得管家最后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那是她娘亲的远房表哥!)!怪不得这“假祥瑞”的局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怪不得官差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怪不得…他们连我招供后都不肯放过瑄儿!
不是官家要试探我!是有人…等这个机会…等了十几年!
借官家的刀,报杀母的血仇!不仅要我的钱,我的势,更要我的命!要我断子绝孙!要我亲眼看着最爱的儿子死在我面前!要我尝尽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好狠!好毒!好一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王静姝!
“嗬…嗬…是…是你…” 我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眼中是彻底的了悟和死灰般的绝望。我知道,我活不成了。谁能放过杀母仇人呢?尤其是我这样…罪有应得的仇人?
王静姝看着我濒死的模样,那张素净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终于解脱的冰冷。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看地上弟弟的尸体。她只是对着那军官,再次微微颔首,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大牢更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霜铺满了冰冷的泥地,也覆盖了我渐渐失温的身体。幼子头颅上的血迹尚未干涸,刺目惊心。远处似乎传来了官差清点我家产的喧嚣声。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最后一点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这一辈子,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临了临了,才明白。
原来最毒的,不是刀剑。
是人心。
是…报应。
(http://www.tyshuba.com/book/hjeci0-3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yshub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