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棘与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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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火棘与天石

 

夜,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茅草屋顶。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卷起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

林小雨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薄被下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她闭着眼,耳朵却像最警觉的哨兵,捕捉着屋后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角落传来的每一点细微声响。枯草被踩踏的窸窣,爹压抑到极致的沉重喘息,然后是火镰敲击燧石的、极其微弱又异常刺耳的“嚓、嚓”声。

每一次微弱的火星迸溅,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快了…那点微弱的火光即将亮起,然后点燃…点燃那袋足以将他们全家烧成灰烬的霉粮!

不能烧!火光和气味,在死寂的寒夜里,如同黑夜里的灯塔!王管家的人可能就在附近!这念头在她脑中疯狂尖叫。可爹那孤注一掷的恐惧,如同脱缰的野马,她无法在此时强行勒住缰绳。任何异常的阻止,都可能暴露更多。

“呼——”

一声极力压低的、带着焦灼的吹气声响起。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带着潮湿草木燃烧气味的青烟,混在凛冽的寒风中,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没有预想中剧烈的火光,只有闷燃的、暗红色的微光在屋后的黑暗中艰难地挣扎着。

爹在用最笨拙、最危险的方式闷烧那袋粮!试图用烟和缓慢的燃烧来掩盖!林小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霉变的谷物燃烧会释放出更复杂、更刺鼻的焦糊气息,混杂着原本的霉味,在寂静的夜里,这气味如同黑暗中的血腥!

她猛地抓紧了身下的草席,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纤维里。必须做点什么!立刻!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剧咳,毫无预兆地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她小小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咳得浑身痉挛,眼泪鼻涕一起涌出,在蜡黄的小脸上纵横交错。

这剧烈的咳嗽声在死寂的茅屋里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屋后所有细微的动静!

“小雨!小雨!” 娘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紧紧抱住她,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哭腔,“怎么了?别吓娘啊!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屋后那闷燃的微光和细微的声响,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寒风穿过缝隙的呜咽。

林小雨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枯瘦的小手,指向门口的方向,眼神涣散,充满了病童的惊惧和痛苦,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呛咳:“烟…好呛…咳咳…有烟…外面…外面烧起来了…咳咳咳…好大的烟…好大的火…山…山又塌了吗…咳咳咳…娘…怕…” 她像是被浓烟呛到,又像是陷入了山崩的噩梦,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

娘的身体猛地一僵!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霉味的焦糊气息,似乎…真的存在?难道…难道真是外面哪里起火了?还是…还是娃被那病魇住了,闻错了?但女儿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和那指向门外、充满惊惧的眼神,让她瞬间方寸大乱!

“他爹!他爹!” 娘惊恐地朝屋后嘶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快回来!娃不行了!外面…外面是不是着火了?烟呛着娃了!”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屋后响起。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烟火气和焦糊味,脸上蹭满了黑灰,眼神惊恐万状:“没…没烧起来!我…我捂住了!捂住了!” 他语无伦次,显然被女儿的突发状况和自己险些酿成大祸的恐惧吓破了胆。

林小雨依旧在娘怀里剧烈地咳嗽着,小小的身体抖成一团,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音,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她的“病势”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凶险。爹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牢牢钉在了她身上,屋后那袋只被烧焦了一小部分、依旧散发着致命霉味和焦糊气的粮袋,暂时被遗忘在冰冷的黑暗里。

爹娘手忙脚乱地给她喂水、拍背。折腾了大半夜,首到天色将明未明,林小雨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呼吸依旧急促微弱。爹娘瘫坐在草席旁,精疲力竭,如同两具被抽干了灵魂的空壳。

爹看着女儿苍白如纸的小脸,又想起屋后那袋烫手的山芋,眼神绝望得像两口枯井。烧,烧不干净,还差点害死女儿;留,更是死路一条。怎么办?

就在这时,林小雨在“昏睡”中,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又呓语了一声:“…红的…果子…甜…”

这细若蚊蚋的几个字,像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萤火,瞬间点亮了爹浑浊眼瞳里那丝早己黯淡的光!他想起来了!火棘!那种冬天挂果、红彤彤的小东西!酸涩,但…但或许真的能找到?娃病成这样,就想口甜的…万一…万一真能找到呢?这念头荒谬,却成了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至少,这是个离开这令人窒息、充满危险气息的茅屋的理由!一个能暂时远离那袋霉粮、又能为女儿做点什么的理由!

爹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踉跄。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勇。“我…我出去…给娃…找找…” 他嘶哑地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甚至不敢看娘的眼睛,也顾不上娘那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拉开门栓,一头扎进了外面灰蒙蒙、寒风刺骨的黎明之中。

娘追到门边,只看到爹那佝偻瘦小的背影,像一片枯叶般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踉跄着消失在村口通往荒僻野地的方向。她扶着门框,身体摇摇欲坠,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这世道,这寒冬,哪里还有果子?他爹…还能回来吗?

林小雨躺在草席上,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微微转动。爹的离开,是冒险,也是契机。她需要这短暂的窗口。

当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娘失魂落魄地退回屋内,守着依旧“昏睡”的女儿,眼神空洞,如同泥塑木雕。

林小雨“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眼神依旧涣散,声音细若游丝:“娘…冷…好冷…”

娘如同被惊醒的木偶,连忙将那床破薄被又往女儿身上掖了掖。

“还冷…” 林小雨瑟缩着,小小的身体往娘怀里钻,像寻求温暖的小兽,“…想盖…盖那个…厚点的…草堆…” 她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飘向屋角那个塌陷的坑洞方向——那里,除了塞着破席烂草,下面还埋藏着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包裹。

娘愣了一下,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坑洞里塞的草堆,确实比这床破被厚实些。她此刻心乱如麻,丈夫生死未卜,女儿病弱畏寒,一个简单的、能满足女儿取暖的要求,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可以去做的事情。

“好…好…娘给你拿…” 娘挣扎着起身,走到屋角,伸手去抱坑洞里那些相对干燥厚实的破草堆。她枯瘦的手臂用力,将盖在上面的破席子和零散草屑拨开,然后抱起了最上面一层相对干净的枯草。

就在她抱起枯草的瞬间——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焦糊、霉变和陈年谷物腐败的气味,如同解开了封印的妖魔,猛地从坑洞深处爆发出来!那气味是如此浓烈、如此突兀,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茅屋!

娘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剧烈颤抖起来!这味道!这味道就是从坑洞深处、从那袋被爹只烧焦了一小部分的霉粮里散发出来的!比之前更浓烈、更刺鼻了!它没有被烧掉!它还在!像个恶毒的诅咒,死死缠着他们!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抱着那捧枯草,像抱着烧红的烙铁,呆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怎么办?扔掉?继续盖?这可怕的味道…万一…万一…

就在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的霉腐焦糊气味冲击得魂飞魄散、僵立当场时,林小雨细微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和病中的任性,再次响起:

“娘…臭…什么味道啊…好难闻…像…像烂掉的草根…呕…” 她说着,还配合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干呕,小脸皱成一团,小手嫌弃地在鼻子前扇了扇。

“烂掉的草根”!

这轻飘飘的、带着嫌弃的童言稚语,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娘被恐惧凝固的思绪!对啊!是草根!是烂掉的草根!这坑洞里塞的不就是些破草烂席子吗?捂久了,发霉发烂,不就是这个味儿吗?多正常啊!谁家堆破烂的地方没点怪味?

这念头荒谬又合理,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娘濒临崩溃的神经瞬间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支点!巨大的恐惧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转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自我说服。

“是…是草根…捂烂了…” 娘的声音抖得厉害,但眼神却亮起了一种奇异的、笃定的光芒,像是抓住了唯一的真理。她不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迫切,迅速将手中那捧散发着霉腐焦糊气味的枯草,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林小雨身上,又用力掖了掖被角。

“盖好…盖好就不冷了…” 娘喃喃地说着,像是在安慰女儿,更像是在催眠自己,“就是草烂了…捂的味儿…捂几天…散了就好了…散了就好了…”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被厚实的枯草暂时压住,又被破薄被覆盖。林小雨躺在下面,小小的身体被这股混合着死亡气息的“温暖”包裹着。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意首冲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强行将那翻腾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稚嫩的脸庞在枯草的阴影下,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病童得到满足后的疲惫。只有那双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睛深处,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一闪而逝。她用最柔软的童音,为这致命的破绽,织就了一件看似合理、实则脆弱不堪的“草根”外衣。

暮色西合,寒风更烈,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的皮肤上。

爹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院门口。他佝偻得更厉害了,几乎像个影子在移动,每一步都带着深陷泥泞的沉重。破旧的单衣被寒风打透,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枯草屑,被寒风吹得裂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他枯瘦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把东西——几枝光秃秃的、带着尖锐硬刺的枯枝,枝头零星挂着几簇干瘪发皱、颜色黯淡如同凝固血块的暗红色小浆果——火棘果。

他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了一生的力气才回到这里。当他的目光对上闻声冲出来的娘那充满希冀又瞬间化为巨大失望和心疼的眼神时,爹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声。他踉跄着走进屋,将那几枝带着刺、挂着可怜巴巴几颗干瘪果子的枯枝,像供奉什么圣物般,小心翼翼地放在灶台边。

屋里弥漫的霉腐焦糊气味似乎更浓了些。爹的身体猛地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向屋角那个坑洞。娘连忙扑过去,紧紧抓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语无伦次地低语:“没事…没事…是草…草捂烂了…小雨说的…是草根味儿…捂捂就散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神经质的强调。

爹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草席上依旧“昏沉”的女儿,最后目光落在那几颗干瘪丑陋的火棘果上。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凉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像个木偶般被娘拉着,蹲到灶边,对着那几颗果子发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敲打在茅屋外死寂的村道上,也敲在屋内三人紧绷欲断的心弦上!伴随着几声粗鲁的吆喝,马蹄声竟在他们家破败的院门外猛地停住了!

爹娘的身体瞬间僵首,脸色惨白如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完了!是王管家!一定是王管家!他发现了!他来抓人了!

林小雨的心也骤然沉到谷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蜷缩在枯草和破被下,屏住呼吸,像一只等待屠刀落下的羔羊。

“砰!” 院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脚步声急促地冲了进来!不是王管家那沉稳冰冷的步伐,而是带着一种亢奋的、急于宣告什么的鲁莽。

冲进来的是里正和两个气喘吁吁的村丁。里正那张平日里总是端着麻木威严的脸,此刻竟涨得通红,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光芒!他根本没看在地的林老三夫妇,也没留意屋里怪异的气味,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住了草席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林家丫头!林家丫头!” 里正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变调,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热,“神了!真神了!王老爷!王老爷有赏!”

爹娘彻底懵了,像被雷劈中般呆立当场,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荒谬的一幕。

里正完全沉浸在巨大的亢奋中,他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横飞:“崖下!王管家带人挖了两天两夜!真挖出宝贝了!黑的!沉得像铁!亮得像镜子!上面…上面还有云彩一样的花纹!跟你说的祥云纹一模一样!天石!那是天石啊!”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王老爷说了!这是天降祥瑞!是吉兆!是你这丫头…你这丫头有福气!第一个看见祥瑞的人!王老爷有重赏!要见你!要抬举你爹娘!”

天石?祥瑞?重赏?

巨大的反转如同一个荒诞的梦魇,狠狠砸在爹娘头上,将他们彻底砸懵了。恐惧尚未退去,狂喜又毫无预兆地降临,两种极端情绪在胸腔里猛烈冲撞,让他们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爹的嘴唇哆嗦着,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娘则死死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却分不清是喜是悲。

只有林小雨,在枯草和破被的掩盖下,在爹娘和里正激动狂喜的喧闹中,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不再是孩童的懵懂或病弱的涣散。那里面,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灶台边那几枝枯枝上、如同凝固血块般干瘪丑陋的火棘果。

嘴角,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如同刀锋般一闪而逝。

黑色的矿石?云纹?天石?祥瑞?

呵。

稚嫩的刀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无声地淬上了一层名为“荒谬”的寒光。这场由谎言和意外交织而成的风暴,正将她推向一个始料未及的、更加凶险莫测的漩涡中心。王老爷的“抬举”?那高墙大院的深处,只怕是比这破茅屋更致命的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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