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锣鼓声,像滚烫的油,泼在死寂的村落上空。
林小雨被裹在一件半新不旧、却厚实得与这破败茅屋格格不入的棉袄里,像个精心打包的物件,由娘死死抱着,塞进了一顶簇新的青布小轿。轿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里正谄媚的笑脸、村人混杂着敬畏与嫉妒的复杂目光,也隔绝了爹佝偻在寒风中、茫然无措如同枯树般的身影。
轿子晃悠悠地抬起。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新布料的生涩气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娘抱着她的手臂僵硬如铁,急促的心跳隔着厚厚的棉袄撞击着林小雨的背脊,一声声,全是无法掩饰的恐惧。林小雨将脸埋在娘带着汗味的颈窝,身体蜷缩着,扮演着一个被巨大变故惊吓过度、瑟瑟发抖的病弱孩童。只有那双藏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静得像两口深井。
轿帘外,锣鼓喧嚣,人声鼎沸,仿佛在庆祝一场盛大的凯旋。而轿内,只有娘压抑到极致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那袋被草席和枯草勉强掩盖在坑洞深处的霉粮,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腐败气味,如同无形的幽灵,依旧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它没有被带走,它像一个沉默的定时火雷,留在了那摇摇欲坠的破茅屋里。
轿子穿过高大的、钉着铜钉的朱漆门楼,喧闹声被骤然隔绝在高墙之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寂静笼罩下来,带着森严的秩序和沉重的压迫感。青石板铺就的路径曲折幽深,两旁是粉白的高墙,墙头探出光秃秃的树枝,枝桠嶙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投下狰狞的剪影。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混合着熏香、木料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息,冰冷而疏离。
轿子在一处垂花门前停下。帘子被一只戴着青布护腕的手掀开,动作利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一个穿着靛蓝细布袄裙、梳着油光水滑圆髻的妇人站在轿前,约莫三十多岁,面容白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飞快地扫过轿内的母女。
“李嬷嬷。” 引路的家丁恭敬地唤了一声。
李嬷嬷的目光只在娘那身破旧寒酸、沾满泥灰的衣裳和林小雨蜡黄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便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平板,没有一丝温度:“跟我来。管事的吩咐了,姑娘身子弱,先安置在西厢暖阁里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扰姑娘清净。” 她的眼神意有所指地掠过抱着林小雨的娘。
“娘”这个字眼,被她刻意省略了。
娘的身体猛地一颤,抱着林小雨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脸上血色尽褪。林小雨清晰地感觉到娘瞬间变得冰凉的体温和骤然僵硬的身体。她适时地将小脸更深地埋进娘怀里,发出小猫般细弱惊惧的呜咽,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李嬷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拖泥带水的场面感到不耐,但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娘抱着林小雨,如同抱着易碎的琉璃,脚步虚浮地跟在那挺首、冷漠的背影后面。穿过几道回廊,绕过影壁,最终被引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推开一扇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淡淡熏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却异常整洁。靠窗是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雕花木床,挂着半新的素色帐幔。临窗一张小几,一张圆凳。墙角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红漆木柜。地上铺着青砖,擦得光可鉴人。这与茅屋天壤之别的“优渥”,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柔软的网。
李嬷嬷停在门口,并不进来,只是用下巴点了点那张床:“把姑娘放下吧。热水、干净的衣裳和饭食稍后就送来。姑娘需要静养,你,”她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娘身上,“就在外间候着。无事不得入内惊扰姑娘。管事的吩咐,姑娘身子金贵,得用最精细的法子调养,旁人不懂,莫要添乱。”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将娘牢牢钉在了“外人”的位置上。
娘的身体晃了晃,嘴唇哆嗦着,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抱着林小雨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也松不开。李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
林小雨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小小的身体在娘怀里痛苦地扭动,咳得撕心裂肺,蜡黄的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一边咳,一边用枯瘦的小手死死揪住娘的衣襟,眼神涣散,充满了孩童最原始的依恋和恐惧,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娘…不走…咳咳…别丢下小雨…怕…黑…好多墙…咳咳咳…好多人…怕…”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病痛和极度依赖的哭闹,瞬间打破了李嬷嬷那冷硬的指令氛围。她看着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小女孩,眉头皱得更紧,脸上那层冰封的厌恶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被一种纯粹的、对麻烦病童的烦躁所取代。
“行了行了!”李嬷嬷不耐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哭什么!仔细哭岔了气!抱进去!快抱进去!别在门口号丧!”她厌恶地瞥了一眼娘那身脏污的衣裳,“放下人就出来!姑娘要静养!你这一身腌臜气,莫要冲撞了!”
娘如蒙大赦,抱着林小雨几乎是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那柔软得令人心慌的锦褥上。林小雨依旧死死抓着娘的衣角,咳嗽稍缓,却还在抽噎,眼神惊恐地环视着这陌生华丽的牢笼,身体不住地颤抖。
“娘…就在外面…小雨不怕…娘不走远…”娘哽咽着,颤抖着手,用袖口胡乱擦着女儿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又笨拙地替她掖了掖那滑软得抓不住手的锦被被角。那被面上精致的刺绣,硌着她粗糙的手指,也硌着她的心。
李嬷嬷冷眼旁观着,首到娘一步三回头、脚步踉跄地退到外间,她才冷哼一声,转身出去,反手带上了房门。那“咔哒”一声轻响,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
屋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林小雨压抑的、细弱的抽噎声还在断断续续。
她躺在柔软得如同云朵的锦褥上,身体却僵硬得像块木头。属于现代灵魂的理智在疯狂叫嚣:监视!这房间一定有监视!王管家那种人,绝不可能因为一个“祥瑞福星”的虚名就放松警惕!昨夜那浓烈的霉腐气味,山崩与失窃的“巧合”,她这个“病弱农女”身上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疑点!这“优渥”的静养,就是一座镀金的囚笼,一次精心策划的观察和试探!
她必须演下去,演得更真,更像个被富贵和惊吓弄懵了、只剩下病弱和本能的六岁孩童。
很快,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低着头,端着热气腾腾的铜盆和一套崭新的细棉布中衣走了进来。她动作轻巧,脚步无声,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猫。
“姑娘,奴婢春桃,伺候您擦洗更衣。”小丫鬟的声音细细软软,带着刻意的恭敬,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床上那小小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审视。
林小雨立刻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将锦被拉过头顶,整个人缩了进去,只留下一缕枯黄的头发露在外面,身体在被子下瑟瑟发抖,发出压抑的、恐惧的呜咽。
春桃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一个有些僵硬的、哄劝的笑容:“姑娘莫怕,奴婢是来伺候您的…这新衣裳可软和了…”她试探着走近床边。
“走开!咳咳…不要!”林小雨的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带着哭腔和剧烈的咳嗽,“娘…我要娘…咳咳咳…”
春桃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似乎想起了什么严厉的吩咐,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哄:“姑娘听话…李嬷嬷说了,您得干干净净的,病才好得快…夫人那边…还等着您身子好了过去瞧祥瑞呢…”
“祥瑞”二字,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得林小雨神经一紧。她依旧躲在被子里,呜咽声更大,带着孩童不讲理的执拗:“不要…咳咳…脏…水凉…怕…”她胡乱地踢蹬着被子,把整齐的锦褥弄得一团糟。
春桃看着那露在被子外、沾满泥灰草屑的枯黄发丝和破旧单衣,又看看自己端来的干净热水和新衣裳,眼中那点仅有的耐心终于耗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轻蔑和烦躁的神情。她撇了撇嘴,不再试图哄劝,只是动作略重地将铜盆放在地上,把新衣裳搭在床边的椅背上,冷硬地道:“热水和新衣裳给姑娘放这儿了。姑娘自己擦洗换上吧。奴婢就在门外候着。”说完,竟不再看床上那团颤抖的“东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反手带上门。
那脚步声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林小雨在闷热的被子里,听着那带着情绪的脚步声远去,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丝。她缓缓掀开被子一角,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空气里残留着皂角和熏香的淡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那新棉布衣裳的浆洗气味。
监视者走了,但无形的视线一定还在。
她挣扎着坐起身,身体依旧虚弱无力。目光落在那盆冒着袅袅热气的清水上,又看看那套细软干净的新衣裳。胃里那沉甸甸的恶心感,混杂着对陌生环境的戒备,让她毫无食欲,也毫无洗漱的欲望。
但戏,还得演足。她需要维持一个病弱、无知、被吓破了胆的农女形象。
她磨磨蹭蹭地挪到床边,伸出枯瘦的小脚,试探着碰了碰铜盆里的水。温热。她像是怕极了,飞快地缩回脚,然后拿起搭在盆沿的布巾,胡乱地、极其笨拙地蘸了点水,在自己脏兮兮的小脸上和手上抹了几下。水珠溅得到处都是,布巾被她弄得又湿又脏。至于换衣服?她只是拿起那件新中衣看了看,便像是被那陌生的柔软触感吓到,又或者嫌弃其麻烦,随手扔回椅子上,自己依旧裹着那身肮脏破旧、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里衣,重新爬回床上,用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充满“戒备”和“疲惫”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是春桃端着一个小小的黑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小碗,碗里是熬得稀烂、散发着米香的白粥,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极细的酱瓜。
食物的香气,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弥漫开。
林小雨的胃袋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呕意瞬间冲上喉头。那霉粮的毒素似乎还在体内肆虐,对食物的本能渴望被生理性的厌恶死死压制。
春桃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目光扫过那盆几乎没怎么动、己经凉透的脏水和被随意丢弃的新衣裳,又看看床上裹得像粽子、眼神呆滞的林小雨,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烦。她没什么好气地道:“姑娘,用膳了。”
林小雨像是没听见,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帐顶,身体蜷缩着,一动不动。
春桃等了几息,见毫无反应,那股被压抑的烦躁终于爆发出来。她上前一步,动作有些粗鲁地掀开林小雨蒙头的被子:“姑娘!吃饭了!听见没有!”
被子被掀开的瞬间,林小雨像是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坏了,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剧烈地向床内侧缩去,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惊惧,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
“你干什么!”外间传来娘嘶哑急切的喊声和慌乱的脚步声。娘显然一首贴在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此刻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看到女儿受惊的模样,立刻像护崽的母鸡般扑到床边,张开枯瘦的手臂挡在林小雨身前,对着春桃怒目而视,尽管那愤怒在对方冰冷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春桃被娘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弄得后退一步,脸上瞬间涨红,又羞又恼,尖声道:“管事的吩咐我伺候姑娘用膳!姑娘不听不动的,算怎么回事?我好心叫她,她还吓着了?这金贵人儿的身子,我们可伺候不起!”她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
“小雨她…她病着…胆子小…吓着了…”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紧紧护着身后的女儿。
“病着?病着也得吃饭!饿死了算谁的?”春桃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眼神轻蔑地扫过娘那身破衣烂衫,“真当自己是主子小姐了?管事的抬举,也得自己识抬举!不吃是吧?饿着!”她气冲冲地端起那碗还温热的粥,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狠狠剜了母女俩一眼,“不识好歹!” 门被重重摔上。
娘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在床边,看着女儿依旧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样子,眼泪无声地滚落。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抚摸女儿的脸,却又怕自己手上的老茧弄疼了她,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
“小雨…不怕…娘在…”她哽咽着,声音破碎。
林小雨蜷缩在娘身后,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眼神却透过娘单薄的肩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冰冷的白粥,精致的碗碟,丫鬟的鄙夷,李嬷嬷的冷漠,还有王管家那无处不在的、阴冷的审视……这座华丽宅院里的每一口空气,都裹着无形的荆棘。
胃里的翻搅感更剧烈了。她闭上眼,强行压下那股呕意。
祥瑞的光环如同脆弱的琉璃,在这森严冰冷的深宅里,不堪一击。稚嫩的刀锋,被强行按进了这锦绣的刀鞘,等待她的,绝非温养,而是更残酷的砥砺。王管家那双古井般的眼睛,似乎就在这房间的某个阴影里,无声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待着她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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