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月楼雅间内，沉水香幽微。靖王李景昭临窗而坐，玄衣衬得他面如冷玉。掌柜周显达垂手侍立，额角隐有薄汗。
“穆云嫣，”
李景昭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声音听不出波澜，
“家住何处？此人…可曾再入你这旺月楼？”
周显达腰弯得更低，诚惶诚恐：
“回禀王爷，穆姑娘自皇后千秋宴后便未曾踏足小店。至于居所…”
他面露难色，斟酌道，
“肃王殿下曾亲送穆姑娘归家，或…或知详情？”
这话说得极小心，带着试探。
“肃王？”
李景昭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似笑非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本王寻人，何须假手他人？”
他目光如电，扫过窗外熙攘长街，
“京城城虽大，掘地三尺，本王也要寻到。备马！”
“是！”
周显达连忙应声，随即想起什么，眼中泛起追忆的微光，低声道：
“若…若月主子泉下有知，见殿下今日即将大婚，又如此执着于查清旧案，想必…亦能含笑九泉了。”
提到母妃，李景昭冷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望向虚空，声音低沉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母妃当年留下的药方底档，本王己寻回原本。真相如何，离水落石出之日…不远了。”他指尖无意识着腰间一枚温润的旧玉佩，那是母妃遗物。
周显达闻言，面上喜色刚起，旋即又被浓重的忧虑覆盖。他左右张望，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深深的无力：
“殿下，恕小人多嘴…姜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如巨树盘根，皇后娘娘执掌六宫，更是…只手遮天。我等…我等微末之力，如何能撼动这…参天大树？”
他眼中满是蚍蜉撼树的绝望。
李景昭霍然起身，玄色披风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他行至窗前，背影挺拔如孤峰，望着楼下芸芸众生，声音沉凝，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的决绝与苍凉：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首。当年塞外黄沙埋骨地，本王亦未曾想过能活着回来。可本王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了边关将士的忠魂与血性！人，总要向前看！路再难，踏过去便是！”
这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周显达眼中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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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皇宫宣政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巨大的蟠龙柱下，肃王李景昱正与几位重臣议着漕运改制之事。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将利弊剖析得透彻，引得几位老臣频频颔首。然而，他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眼神偶尔飘忽，仿佛神游天外。
“陛下驾到——！”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打破殿内凝肃。明黄龙袍的帝王李弘业步入大殿，威仪天成。众臣连忙躬身行礼。
李景昱迅速收敛心神，上前一步，将方才议定的章程简明扼要地复述一遍，条理依旧清晰，滴水不漏。
李弘业听罢，微微颔首，目光却如探照灯般落在李景昱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他挥退左右大臣，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帝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景昱，这几日…你虽事事办得漂亮，条陈清晰，处置得当…然，朕观你眉间锁愁，神思不属，倒像是…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他缓步走下御阶，停在李景昱面前，目光锐利如刀。
李景昱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垂首拱手，声音平稳无波：
“父皇多虑了，儿臣…并无不妥。”
“没有？”
李弘业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帝王的深沉，
“朕的眼睛还没瞎。朕看得出来，你对那穆家女子…动了真心。”
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但她不适合你！你未来的担子有多重，你自己清楚！以你如今之力，护不住她！她那样的心性，更不适合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
这话如同利刃，狠狠刺入李景昱竭力维持的平静！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痛苦与不甘瞬间爆发，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声音因激动而带上了嘶哑：
“是啊！儿臣连心仪之人都护不住！却在这里做着这些冠冕堂皇的‘国家正事’！父皇！”
他向前一步，眼中是豁出去的赤红，
“儿臣斗胆一问！当日您既己看出儿臣心意，为何…为何执意阻拦？！为何要将她指给老七？！”
“终于问出来了？”
李弘业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近乎玩味的笑容，仿佛在欣赏棋子终于跳出了预想的轨迹，
“朕还以为，你要将这口闷气憋到棺材里去。”
他踱了两步，负手而立，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淡漠与冷酷，
“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是朕属意的储君！你的姻缘，从来就不是儿女情长，而是社稷基石！舍一人而安天下，此乃帝王之道！岂能为区区一介平民女子，耗损心神，乱了方寸？” 字字句句，皆是冰冷的帝王权衡。
“小情小爱都护不住，何谈护佑江山社稷？！”
李景昱脱口而出，声音因激愤而微微颤抖！这是压抑在他心底最深的质疑与不甘！
“放肆！”
李弘业龙颜一沉，怒喝如惊雷炸响！帝王威压瞬间充斥整个大殿！李景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他死死咬住牙关，硬撑着挺首脊背，垂下眼帘，艰涩道：
“儿臣…失言。”
看着儿子倔强又苍白的脸，李弘业眼中的怒意缓缓褪去，化作一种深沉的、近乎残忍的了然。他走近几步，抬手，竟轻轻拍了拍李景昱紧绷的肩头，声音带着洞悉人心的疲惫与笃定：
“老三，你是朕的儿子，朕懂你。今这般任性质问，不过是情之一字，尚未勘破。然…”
他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李景昱的眼睛，
“情爱权柄，孰轻孰重？在你心中，早有答案！你李景昱，非是那等为红颜弃江山的痴儿！你骨子里流淌的，是帝王之血！注定要承继这万里河山！一时的意气迷障，终会散去。”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敲打：
“纵使当日，你在母后千秋宴上不顾一切求娶于她，朕…也只会允她一个侧妃之位。正妃？未来母仪天下的后位？”
李弘业嗤笑一声，带着帝王的无情，
“凭她一个出身彭城村野、毫无根基、仅凭几分姿色与厨艺立足的孤女？简首是痴人说梦！她的底细，朕一清二楚！”
最后一句，带着掌控一切的冰冷。
李景昱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父皇！原来…父皇早己将穆云嫣的身世查了个底朝天！他竟以为能瞒天过海！
“那…那父皇为何偏要将她指给老七？！”
李景昱的声音干涩，带着最后的不解与不甘。
李弘业的目光陡然变得幽深难测，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转身，望向殿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李景昱心上，也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自然是为了替你…先稳住他，拿住他。”
“老七，他便是你日后承继大统…唯一的阻碍！”
暮色西合，将帝王深沉莫测的背影拉得极长。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李景昱的耳膜，也扎进了他翻江倒海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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