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李云沉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阿土和小草见周清源离开,才又小心翼翼地挪到床边。
“李大哥,那个王管事…不是好人。”阿土小声说道,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警惕,“他之前就偷偷让人把坡地边上的水沟堵了半截!要不是小草发现得早,偷偷扒开,坡地那边角上的苗都要渴死了!”
李云心头一凛!果然!表面的恭敬下,藏着阴损的手段!断水…这手段看似不起眼,却足以让娇嫩的幼苗在烈日下枯萎!
“小草…真厉害!”李云看向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努力露出温和的笑容。
小草被夸奖,小脸一红,害羞地往哥哥身后缩了缩,大眼睛里却闪烁着被认可的微光。
“李大哥,你别担心!”阿土挺起小胸脯,拍了拍怀里那块干瘪的红薯,“我和小草天天都偷偷去坡地看!水沟我们看着呢!苗都好好的!有一片长得可快了,绿油油的!”他的语气充满了自豪,仿佛守护那些幼苗是他最重要的使命。
看着两个孩子眼中纯然的关切和守护的勇气,一股暖流悄然驱散了李云心头的阴霾和身体的寒意。他失去的是不属于他的力量,得到的,却是这乱世中最珍贵的东西——真实的羁绊,和脚下这片需要他用双手去耕耘的土地。
“好…等我能下地…”李云的目光投向窗外,越过官舍低矮的院墙,仿佛看到了西苑那片承载着希望的坡地,“我们一起…去看苗。”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缓慢流淌的粘稠糖浆。剧痛渐渐退潮,转为绵长不绝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每日,周清源准时前来换药,看着左臂创面深褐色的脓血逐渐减少,翻卷的皮肉边缘开始生长出的新芽,腐烂的气息被新鲜的血腥气和药味取代。右手上覆盖的灰褐色“树皮”几乎褪尽,只留下大片暗红色的新生疤痕,触感粗糙却柔软,属于人类的皮肤正在艰难地重新覆盖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
李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半昏睡中度过。清醒时,他便努力配合着吞咽苦涩的汤药和寡淡的米粥,积攒着每一分微弱的力气。阿土和小草成了他病榻前最忠实的陪伴。阿土会絮絮叨叨地讲述他和小草“巡视”坡地的见闻:哪一片土豆苗又长高了一指,哪一垄红薯藤蔓开始匍匐蔓延,他们又在哪里发现了一条偷偷溜进地里啃叶子的虫子…小草则安静地坐在矮凳上,用周清源给的小药杵,笨拙却认真地帮哥哥捣碎一些晒干的草药叶子,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任务。那块干瘪的红薯种薯,被阿土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放在李云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像一个小小的守护符。
沈炼如同沉默的磐石,再未踏入官舍一步。但李云知道,那双冰冷的眼睛从未离开。皇庄内外的警戒明显加强了许多,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属于锦衣卫特有的低沉呼喝和整齐的脚步声。王管事也再未出现,仿佛那日的探视和问候只是昙花一现。然而,阿土和小草从坡地带回的消息里,偶尔会夹杂着“看到王管事带着人在远处山坡上指指点点”或者“水沟上游好像又被人堆了点石头”这样模糊的信息。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无声涌动。
时间在药香和疼痛中悄然滑过。当窗外的蝉鸣开始聒噪,宣告盛夏真正来临时,李云终于能在阿土和小草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走下那张困了他近一个月的病榻。
双脚踩在坚实土地上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左臂无力地垂着,被特制的布带固定在胸前,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身体的虚弱超乎想象,仅仅是站立,就耗尽了积攒半日的力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李大哥!慢点!”阿土和小草一左一右,用他们稚嫩的肩膀拼命支撑着李云摇摇欲坠的身体,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
李云大口喘息着,额角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他强迫自己站稳,贪婪地呼吸着室外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感受着久违的阳光灼烤在皮肤上的微痛。视野渐渐清晰。官舍小小的院落里,几株半枯的枣树在烈日下耷拉着叶子。院墙外,是皇庄连绵的田亩和远处起伏的青色山峦。
“去…西苑…”李云的声音嘶哑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阿土和小草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但更多的是理解。他们没有劝阻,只是更加用力地搀扶着李云,一小步一小步,极其缓慢地,朝着西苑坡地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如同跋涉在泥泞的沼泽。汗水顺着李云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短短一段路,仿佛走了半生那么久。
当那片熟悉的、向阳的缓坡终于映入眼帘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李云的心神!
不再是记忆中那片光秃秃的、新翻垦的贫瘠黄土。
眼前,是一片令人心颤的、蓬勃的绿色海洋!
土豆苗郁郁葱葱,茎秆粗壮,墨绿色的叶片肥厚油亮,在阳光下舒展着旺盛的生命力,如同列队待阅的士兵,整齐地覆盖了大部分坡地。而在靠近坡顶的区域,红薯的藤蔓如同绿色的溪流,蜿蜒匍匐,交织成一片浓密的绿毯,心形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反射着点点碎金般的阳光!浓密的绿意几乎要流淌下来,将整个山坡都染成了希望的色彩!
与记忆中那个依赖“生态感知”、洞悉土壤墒情和根系状态的“非人”视角截然不同。此刻的李云,只能用凡人的眼睛去看,用凡人的鼻子去嗅。他看不到土壤深处块茎的膨大,闻不到根系分泌的微弱信息素。他看到的,是叶片在烈日下微微卷曲又迅速舒展的韧性,是藤蔓尖端那嫩绿的、奋力向前探索的触须,是叶片背面偶尔可见的、被虫子啃噬后留下的细小孔洞和周围凝结的透明汁液。他闻到的,是泥土被阳光烘烤后特有的燥热气息,是青草和藤叶被揉碎后散发的清新微涩,甚至…是田垄间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农家肥的土腥气。
粗糙、真实,充满了汗水和不确定,却洋溢着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
这才是…真正的耕作!这才是…属于人间的希望!
“李大哥你看!”阿土兴奋地指着靠近田埂的一小片区域,那里有几株红薯藤蔓长得格外粗壮茂盛,叶片也格外肥厚油绿,在整片绿意中显得鹤立鸡群,“这几株!就是我和小草偷偷多浇了两次水、还…还埋了点灶膛灰的那几株!长得最好!”
李云的目光落在那几株格外精神的藤蔓上,又缓缓扫过整个坡地。他看到了田垄间阿土和小草用树枝小心支撑起来的、被风吹歪的幼苗;看到了水沟边被重新加固、防止再次被堵塞的痕迹;看到了几处叶片上明显的虫咬痕迹,旁边散落着一些被捏死的绿色虫子尸体…这一切无声地诉说着这两个孩子在过去的艰难日子里,用他们稚嫩的肩膀和双手,默默守护着这片寄托着所有人希望的绿色。
没有系统提示最优灌溉方案,没有能量扫描预警病虫害。只有两个孩子最朴素的观察和笨拙的应对,以及这片土地最真实的回馈。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依旧存在,左臂的沉重感提醒着他失去的力量和可能的残疾。前路依旧遍布荆棘,王管事那看似恭敬下的阴冷算计,朝堂上无形的倾轧,青阳可能残存的阴影…
但此刻,站在这片由他亲手引入、由两个孩子用赤诚守护、终于在这片古老土地上顽强扎根、蓬勃生长的绿色之前,所有的阴霾仿佛都被这浓烈到化不开的生命之光驱散了。
他挣脱开阿土和小草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左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粗糙的、带着夏日灼热温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他用那只刚刚褪尽“树皮”、布满新生疤痕的右手,极其小心地、带着近乎虔诚的触碰,抚过一株红薯藤蔓肥厚油绿的叶片。
指尖传来叶脉清晰的凸起,叶肉的弹性,以及阳光留在叶片上的温热。
真实的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一路烫进心底。
尘泥之中,希望己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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