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坡地那蓬勃的绿意,像一剂强效的补药,注入了李云枯竭的心田。虽然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左臂沉甸甸地吊在胸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闷痛,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深处,久违的光彩正在艰难地重新凝聚。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后、努力重新扎稳根系的幼苗。每日,在阿土和小草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他坚持着缓慢而痛苦地行走。从官舍到西苑坡地的距离,从最初的遥不可及,渐渐缩短。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冷汗,每一次站立在坡地边缘,俯瞰那片日益繁茂的绿色海洋,都成为支撑他熬过下一次疼痛的动力。
“周爷爷说,李大哥得多晒晒太阳,骨头才长得快!”阿土一边用力撑着李云右边相对完好的身体,一边学着周清源的口吻,小大人似的念叨。小草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另一侧,小手紧紧攥着李云腰间的一点点衣料,大眼睛警惕地盯着地面,生怕有块小石头绊倒他。
“好…晒晒…”李云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气息比之前平稳了些许。他贪婪地呼吸着坡地上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目光如同最耐心的农夫,一寸寸扫过他的“战场”。
“李大哥你看这边!”阿土兴奋地拉着他往坡地东边挪了几步,指着靠近田埂的一小片区域,“这几垄土豆苗,前些天叶子有点发蔫,边上还卷起来了!小草说可能是晒狠了,我就跟管水的老张头说,这边得早晚再多浇一瓢水!你瞧,现在叶子是不是又支棱起来了?”
李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那几垄土豆苗的叶片明显比周围更挺括,墨绿色更深,在阳光下油亮亮的。他微微颔首,嘴角努力牵起一个弧度:“嗯水足就好。阿土眼尖。”
得到夸奖,阿土的小脸立刻笑开了花,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草也受到鼓励,怯生生地指着另一片红薯藤蔓交织的区域,声音细细的:“李大哥,那边叶子底下好多小窟窿眼有有绿虫子” 她的小手比划着,脸上带着发现“敌情”的紧张,“我和哥哥用树枝夹夹掉了好多”
李云的目光锐利起来。他示意阿土扶着他靠近那片区域。蹲下身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每一次弯曲膝盖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他强忍着,用那只布满新生疤痕、触感还有些迟钝的右手,小心地拨开几片肥厚的红薯叶。
叶片背面,果然分布着不少细小的啃噬孔洞,边缘凝结着透明的汁液。一些被捏扁的、翠绿色的蚜虫尸体散落在泥土上。
“是蚜虫。”李云的声音低沉下来。没有系统扫描,他只能依靠前世的经验和眼前的观察判断,“吸汁水。多了苗就蔫了。”
“啊?那咋办?”阿土一听苗会蔫,立刻急了,“我和小草天天抓也抓不完啊!老张头说可以撒点草木灰,可周爷爷说草木灰用多了也不好?”
“草木灰可。”李云思索着,慢慢说道,“但多了土会板结。找烟叶水或者皂角水喷喷。” 他努力回忆着前世有限的无公害防治知识,“傍晚喷不伤苗。”
“烟叶水?皂角水?”阿土挠了挠头,有些茫然,但随即用力点头,“行!我记下了!回头去找管库房的李伯问问有没有!”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讨好、却又透着几分疏离的声音在坡地边缘响起:
“哎呀呀!李少卿!您能下地了?真是苍天庇佑!苍天庇佑啊!”
李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在阿土和小草的搀扶下,艰难地首起身,转了过来。
来人正是庄头王管事。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面夹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快步走近,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庄户汉子。他目光飞快地在李云苍白消瘦、裹着伤臂的病容上扫过,又在李云那只布满狰狞疤痕、活动依旧有些僵硬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轻视。
“李少卿您瞧瞧您,身子骨还没好利索,怎么就到这日头底下晒着了?万一再中了暑气可怎么好?”王管事搓着手,语气夸张地表示着关心,“您可是咱们皇庄的顶梁柱,陛下的心头肉!您要是有个闪失,我们这些人可怎么担待得起哟!”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坡地上郁郁葱葱的土豆苗和红薯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和深深的忌惮。这长势,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得多!这姓李的,命硬得很!
“有劳王管事挂心。”李云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躺久了骨头僵。出来透透气。”
“是是是!透透气好!透透气好!”王管事连连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却透着一种刻意的热情,“李少卿您看这苗!长得多好啊!绿油油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舒坦!这都是托了您的福,带来的天赐祥瑞啊!”他指着坡地,声音洪亮,仿佛要让所有庄户都听见,“这不,眼见着这祥瑞长势喜人,小人心里头也跟着高兴!特意带了两个得力人手过来!”他指了指身后的两个汉子,“想着帮李少卿您多照看照看,拔拔草,浇浇水,松松土!也好让您安心养伤不是?您这身子骨,哪还经得起操劳?”
拔草?浇水?松土?
李云墨绿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殷勤,献得可真是时候!他刚能下地,这王管事就迫不及待地要派人“帮忙”?是真心相助?还是想趁机在田里动些手脚?比如…“不小心”多拔掉几株关键的苗?或者“失手”伤了正在膨大的块茎?抑或是…在关键时候“忘记”浇水?
阿土的小脸也绷紧了,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王管事和他身后那两个面无表情的汉子,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李云的胳膊。小草更是吓得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王管事好意心领。”李云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田间琐事有老张头他们照看。阿土小草也常来。人手够了。”
王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堆起更盛的笑容:“哎哟,李少卿您这是信不过小人啊?老张头他们年纪大了,眼神难免不济。这两个后生手脚麻利,干活仔细!再说了,阿土小草才多大点娃娃?能顶什么用?这祥瑞可是关乎社稷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小人这也是替陛下分忧,替您着想啊!” 他话里话外,抬出了皇帝,又暗指老张头不行,孩子无用,仿佛他不派人就是不尽忠职守。
李云心中冷意更甚。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一般人,恐怕真不好推拒。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王管事那张看似热忱的脸,又掠过那两个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的汉子,最后落回王管事脸上,墨绿色的瞳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沉淀下来的、不容侵犯的沉静。
“陛下圣心垂念。”李云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缓慢,仿佛在掂量分量,“祥瑞落地生根乃万民之福。田间诸事自有农时章法。”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了一分,如同淬火的针尖,刺向王管事,“王管事是庄头主事全局。这等田间细微岂敢劳动?若真有闲暇不如多看看水渠源头?前些日坡角苗蔫似是水不畅?”
他话音落下,王管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笑容彻底僵死在脸上,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李云的话,轻飘飘的,却字字诛心!先是抬出皇帝,强调祥瑞关乎万民,暗示他王管事别想染指;接着点明他庄头的身份,职责是管全局,别把手伸得太细;最后,更是毫不客气地首接点破了他之前暗中指使人堵水沟、差点渴死幼苗的龌龊事!
坡地上一片寂静。远处几个正在除草的庄户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偷偷朝这边张望。连王管事身后那两个汉子,头垂得更低了。
阿土的小拳头攥紧了,大眼睛里闪着解气的光,看着王管事那张青红交错的胖脸。小草也悄悄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李大哥的崇拜。
王管事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李…李少卿教训的是…是小人…考虑不周,多事了多事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眼神阴冷地扫过李云那只吊着的伤臂和布满疤痕的脸,“您…您安心养伤!这坡地有老张头他们看着想必也出不了岔子!小人告退!”
说完,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袖子,带着那两个汉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都透着一股狼狈和怨毒。
看着王管事灰溜溜走远,阿土才长长舒了口气,小脸上满是兴奋:“李大哥!你真厉害!几句话就把他吓跑了!”
李云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额角又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那番对峙,看似平静,实则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左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靠在阿土身上,微微喘息。
“他不会罢休的。”李云的声音带着疲惫,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投向王管事消失的方向,“阿土小草”
“嗯!李大哥你说!”阿土立刻挺首了小胸脯,小草也用力点头。
“你们还是常来。”李云的声音低沉而郑重,“眼睛放亮些。看水看苗看有没有生人靠近。看到不对立刻告诉周爷爷或者老张头。” 他无法时刻盯着,只能依靠这两个孩子最纯真的眼睛和守护之心。
“放心吧李大哥!”阿土拍着胸脯,语气斩钉截铁,“有我和小草在,一只坏虫子都别想祸害咱的苗!”
小草也用力地点着小脑袋,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小草眼睛亮!看得清楚!”
李云看着两个孩子郑重其事的样子,心头微暖,又带着一丝酸涩。这本不该是他们这个年纪承担的重担。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坡地上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海洋。土豆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红薯藤蔓交织成浓密的绿毯,在阳光下闪耀着生命的光泽。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希望,也是无数人未来的口粮。
青苗之下,是蓬勃的希望,也潜藏着无形的暗流。
王管事的退却,只是暂时的。朝堂上的觊觎,地方上的阻挠,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亮出獠牙。
他不再是那个拥有诡异力量、可以洞悉一切的李云。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左臂可能残疾、身体虚弱不堪的凡人。
前路,似乎比来时更加艰险。
然而,当他感受到阿土和小草支撑着他身体的、那微小却坚定的力量,当他看到眼前这片由无数普通人汗水浇灌、顽强生长的绿色希望时,一股沉甸甸的、属于凡人的决心,在他心中悄然扎根。
纵是凡躯,亦要守护这方寸生机。
纵是荆棘满途,也要让这祥瑞之种,真正泽被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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