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落下来的时候，工地终于安静了。
搅拌机的轰鸣声消失，打桩机也停了。连带着人群的叫喊、推车的咯吱声、砖头堆放时的碰撞声，一起归于沉寂。仿佛整个世界，被黑夜盖上了厚重的布。
板房里，王小虎侧躺着，背对着阿强。两人铺的是紧靠的床垫，中间隔着一条缝，潮湿的被褥里还残留着白天汗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他脑袋下垫的是一件皱巴巴的外套，外套口袋里还揣着白天老板发下的两包咸菜和一袋干脆面。他没有胃口，却仍紧紧抱着那点微薄的晚饭，就像抱住了一份残缺的安全感。
“还没睡？”阿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轻的，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嗯。”
“我也睡不着。”
屋外下着雨。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是有人不断往上泼水。起初是稀稀拉拉的，后来变得密集，雨声沉重地落下，像一首苦涩的摇篮曲。
“我有时候会做梦。”阿强又说。
“梦见啥？”
“梦见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我小时候水性可好了，能憋气一分钟呢。有次差点淹死，被我奶奶一把捞上来。后来她死了，就再也没人管我。我妈改嫁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打。”
王小虎没说话。半晌，他换了个姿势，也翻身面朝阿强。
“你知道我爸坐过牢吗？”
阿强愣了一下，摇摇头。
“我很小的时候，他被人诬陷进了监狱。那时候，我妈一个人撑起家。村里人都说我家是‘扫把星’，见着就躲。后来他出狱了，脾气变得特别差，动不动就骂我。有次，我只是把玉米撒了，他就拿皮带抽我。我妈拦着也没用。”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我现在不恨他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
阿强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们这种人，谁不是心里装着点烂事儿。”
他们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阿强轻声说：“你知道我第一次出远门是啥时候吗？十三岁。我连火车票都不会买，是我一个表哥带着我上的车。到了砖厂，他丢下我就走了。那时候我哭了一整晚。后来想想，要不是那次被逼出来，我现在可能还在村里混，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王小虎靠近了一点，“你不怕吗？一个人待在外面。”
“怕啊，刚开始特别怕。可怕有什么用？你怕了，也得干，不干就饿死。”
阿强顿了一下，又笑了笑，“不过有你这兄弟在，心里就不那么冷了。”
“我也是。”王小虎低声说。
那一刻，屋里沉沉的黑暗仿佛被他们之间的声音切开一道缝。不是温暖，却也不再那么冰冷。
外面的雨一首下，像是要洗净他们肩上的尘土与疲惫。
“你想过以后干啥吗？”阿强忽然问。
“以前想进城打工，有钱了就给我妈买个热水器，家里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现在……现在不知道了。”
“我想学修车。”阿强侧过头，“以后在城里开个修理铺，不用再到处搬砖、扛水泥。”
“那得好多钱。”
“慢慢攒吧。”阿强咬了咬牙，“我不信咱命就该烂在工地上。”
两人就这样一首聊，话题从小时候的猫狗，到初恋的笑脸；从城市的霓虹灯，到工头的谎话。他们像两个在风雨中取暖的小兽，把心里仅存的那点柔软，一点点靠近，摊开。
“你睡吧。”王小虎最后说，“明天还得早起。”
“嗯。”阿强翻了个身，拉高了被角。
王小虎望着屋顶的铁皮，听着雨声，他突然觉得，这工地虽苦，但这夜，这个兄弟，让他不再那么孤单。
在异乡，在一个睡满了少年劳工的板房里，他们有了彼此为伴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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