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宅与寒霜
十年光阴,足以让稚嫩的幼苗在风雨中扭曲生长,也足以让淋漓的血迹在泥土中干涸、发黑,最终被新的尘埃覆盖。青牛村依旧是那个莽莽苍苍的青牛山,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几亩薄田、几头牲畜、几块兽皮斤斤计较。只是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血夜,如同巨大的伤疤,虽被刻意遗忘,却始终在村子的沉默中隐隐作痛,尤其对于夏青云而言。
夏家那座位于村尾的土屋,是夏青云唯一守护的东西,也是他无法摆脱的牢笼。十年过去,它更显破败。土墙斑驳,几道深刻的裂痕蜿蜒其上,仿佛随时坍塌。茅草屋顶多处漏雨,只能用破烂木板和枯草勉强修补。唯一完好的,是那扇被黑衣人撞碎后,夏青云自己用粗劣木料和藤条重新扎起来的门——它歪斜厚重,开关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一个哨兵,隔绝着外界的窥探,也囚禁着内部的孤寂。
十六岁的夏青云,身形比同龄人略显瘦削单薄,长期的营养不良在他脸上留下了清晰的轮廓。皮肤是山风吹拂烈日曝晒后的粗糙麦色,唯独一双眼睛,沉静得两口深不见底。那里面没有少年人的跳脱与莽撞,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警惕和深埋。他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和裤子,脚上是一双用树皮和草绳自制的简陋鞋子。
此刻,他正蹲在自家小而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用一把磨得锋利的石片,小心地削着韧性极佳的硬木枝。他的动作很慢稳,全神贯注。在制作一个陷阱的触发机关。山里的野兔、松鼠,是他除了偶尔帮工换取的少量粗粮外,最主要的肉食来源。陷阱,是他赖以生存的武器。
突然,一阵粗鲁的喧哗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死水般的宁静。
“夏哑巴!死哪儿去了?滚出来!”一个粗嘎的公鸭嗓在门外响起,伴随着“砰”一声,本就歪斜的木门被狠狠踹了一脚,剧烈地摇晃起来,灰尘落下。
夏青云的动作骤然停止。他没有抬头,握着石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锐利闪过,随即又被沉寂掩盖。他慢慢放下手中的东西,动作依旧平稳。
门外站着三人。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壮实青年,额头早年摔伤留了块疤,名叫王癞子。他是村里屠户王老五的儿子,仗着力气大,家里有点油水,在村中同龄人里俨然一霸,专爱欺负弱小。他身后跟着两个跟班,也是游手好闲的混子,此刻正抱着膀子,一脸看好戏的痞笑。
王癞子见门没开,又重重踹了一脚:“妈的,聋了还是哑了?让你滚出来听见没?欠老子的钱什么时候还?!”
门“吱呀”被从里面拉开。夏青云站在门内的阴影里,身形显得更加单薄。他没有看王癞子,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巴的破草鞋上,听不出任何情绪:“王大哥,我没欠钱。”
“放屁!”王癞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夏青云脸上,一把揪住夏青云的衣领,将他从门里拽了出来,力道之大,让夏青云踉跄一下才站稳。“上个月老子丢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有人看见就是你小子鬼鬼祟祟在老子家鸡窝附近转悠!不是你偷的是谁?赔钱!一只鸡算你五十个铜板,两只一百!少一个子儿,老子今天就拆了你这破窝!”
夏青云被揪着衣领,被迫微微仰头,对上了王癞子那张因蛮横而扭曲的脸。没有挣扎,也没有恐惧,只是瞳孔深处,倒映着狰狞的嘴脸,冷得没有一丝波澜。衣领被勒紧带来的窒息感,远不如记忆深处那血腥味刺鼻。
少年回忆闪现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鲜血...
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随即又被强行压下。指尖冰冷至全身。与那地狱般的景象相比,眼前王癞子的欺凌,如同孩童的玩闹。但这玩闹,带着恃强凌弱的恶意,同样在撕扯仅存的尊严和赖以存身的小小堡垒。
为何十年前没有村民帮忙?这个问题十年间无数次噬咬着他的心。
当时的风雨太大?雷声太响?或许吧。但夏青云清晰地记得,黑衣人离去后,他在血泊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张婶发出压抑呜咽时,隔壁几户人家的门缝里,分明有惊恐窥探的眼睛!只是当他的目光扫过去时,那些门缝瞬间合拢,仿佛从未打开过。
恐惧。是的,对那神秘黑衣人的恐惧深入骨髓。连张婶那样舍命一击,都如同蚍蜉撼树瞬间被碾碎。谁敢出头?谁不怕招来灭门之祸?村民们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自保,选择了遗忘。他们甚至可能庆幸,死的不是自家人。这份沉默,在年幼的夏青云心中,比那夜的寒风更入骨。它让他明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小本身就是原罪,而他人的援手,是渺茫的奢望。
张婶最终被村里赤脚郎中草草救治,命保住了,但常年咳血,成了半个废人。夏青云后来偷偷去看过她几次,张婶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歉意,嘴里只是喃喃:“娃儿…活着…好好活着…” 这份微弱的温暖,是支撑也是枷锁,让他无法对这个村子彻底绝望,却也让他看清了更多人情冷暖。
当然,张婶的遭遇,成了村里大人训斥孩子时最有力的反面教材,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当然,这十年间,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件让夏青云对村民的冷漠自私、乃至潜在的恶意,有了更加刻骨铭心和教训的认识。这件事,与后山有关,与一次看似偶然的“帮忙”,其结果,差点让他彻底失去这唯一的容身之所,甚至……那件事的阴影,比王癞子的拳头更深重,让他彻底明白了“信任”二字在村子里的代价。他不会轻易提起,但此刻王癞子的逼迫,让那记忆碎片再次刺痛神经,回忆还在继续,但又突然被现实的恐吓疑问声打断
“哑巴了?”王癞子见夏青云沉默,只当他是吓傻了,更加得意,揪着衣领的手用力摇晃,“赔钱!还是让老子现在就拆房顶?!”
夏青云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越过王癞子嚣张的脸,扫过他身后两个跟班看好戏的表情,再扫过远处几户人家门窗缝隙里隐约闪动的人影。那些村民,有的漠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则迅速避开目光。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恃强凌弱,欺软怕硬,这就是青牛村生存的潜规则。
一股戾气在夏青云心底翻涌,几乎要冲破。但他死死压住。愤怒?怨恨?这些情绪只会带来毁灭。他需要的是活下去,是守护住这唯一的据点,是积蓄力量,首到……那一天。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带上了一丝刻意伪装出的懦弱和颤抖:“王…王大哥…我真的没偷…我…我只有这些…”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破布包,颤抖打开,里面是十几个磨损得发亮的铜板,还有两块他好不容易在陷阱里捉到、还没来得及处理的野兔肉干。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就这么点?”王癞子嫌恶地看了一眼,一把抢过布包,铜板哗啦掉地,他捡起那两块肉干,掂量了一下,“呸!塞牙缝都不够!” 随手扔给身后的跟班,“便宜你们了!” 然后,他凶狠地再次盯住夏青云和那破败的土屋,“这点东西就想打发老子?门都没有!这破房子虽然烂,地皮总还值点钱!三天后不赔够一百铜板,你就给老子滚出去!”
拆房?夺地?夏青云的心猛地一沉。破屋,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是他在这世界唯一的锚点,更是他内心深处誓死的起点。王癞子竟打它的主意!
冰冷的怒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缠绕上夏青云的心头。他藏在破旧袖口里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握紧了那把磨得极其锋利的石片。石片的边缘冰冷而坚硬,硌着他的掌心。在瞬间评估了所有可能:暴起反击?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王癞子人高马大,还有两个帮手,自己这瘦弱身体毫无胜算,只会招致更残酷的报复。服软求饶?对方显然铁了心要借此侵占。
“是否还要继续伪装低声下气?”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王癞子!又欺负人!” 一个苍老但中气不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赫然是住在斜对面的老孙头,一个平时以编草鞋为生在村里被边缘化的孤寡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自家门口,脸上带着无奈和微弱的愤怒,“青云娃儿哪有钱赔你鸡?他连饭都吃不饱!你那两只鸡,指不定是被山里的黄皮子叼走了!”
王癞子一愣,随即恼羞成怒:“老不死的孙瘸子!关你屁事!滚回你的狗窝去!再多嘴,连你一起收拾!” 身后的跟班也挥舞着拳头恐吓。
老孙头被吼得脸色一白,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是担忧地看了夏青云一眼,叹了口气后,慢慢挪回了屋里,关上了门。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微弱却清晰。看,连唯一敢开口的人,也敌不过强横。
然而,老孙头这微弱的声音,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王癞子单方面的压制。王癞子虽嚣张,但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为了两只“莫须有”的鸡,强拆一个孤儿的房子,多少还是有点顾忌村长的态度和悠悠众口。他的主要目的,本就是敲诈勒索立威,并非真要立刻动手夺房。
王癞子眼珠一转,看着夏青云那副“吓傻”的样子和老孙头退缩的背影,气焰更盛,他松开揪着衣领的手,却猛地推了夏青云一把,将他推得踉跄后退,撞在土墙上。
“哼!算你小子走运!”王癞子啐了一口,“今天老子还有事,没工夫跟你耗!记住,欠老子一百铜板!三天之内凑不齐,你这破屋就别想要了!老子说到做到!我们走!” 他踢了一脚地上散落的铜板,带着跟班,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几枚铜板滚落在泥地上,沾满尘土。
夏青云,缓缓滑坐在地上。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颊,让人看不清表情。粗布衣服下的身体,因为刚才的撞击和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印在破败的院墙上,与那几道深刻的裂痕交织在一起,格外凄凉。
许久,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种麻木和疲惫。但那双眼眸里,死寂之下,却燃烧起一种更加冰冷的决绝。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弯下腰,一枚一枚,极其仔细地将散落在泥地里的铜板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泥土,放回破布包。然后走到院子角落,捡起那根削了一半的硬木枝和锋利的石片。
他回到屋门口,没有进去,背靠着那扇歪斜、厚重的木门。任由冰冷的木门硌着他的背脊。
望着远处渐渐沉入山峦的落日,将最后一点余晖收走。暮色西合,潮水般涌来,吞没了小小的院落。
黑暗中,夏青云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那把锋利的石片边缘。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王癞子…三天…拆房…
黑衣人…横刀…木匣…
张婶……
村民…冷漠…窥探…恃强凌弱…
无数念头和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碰撞。恐惧和愤怒被强行剥离,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他需要钱,需要力量。陷阱必须更隐蔽,收获必须更多。王癞子这条疯狗暂时被老孙头无意间打断,但危机并未解除,三天后才是难关硬拼是死路。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黑暗中,只有极其细微指腹摩擦石片发出的沙沙声。
月光艰难穿透云层,吝啬地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紧握着石片的手——那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像在寒风中死死抓住最后稻草的、冰冷而麻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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