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霜风如同无形的刻刀,刮过田野,将最后一丝暖意也削得干干净净。天空是那种被冻透了的、冷硬的铅灰色,低低地压着。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发出尖利的呜咽,枯黄的草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撞在推车人沾满泥霜的裤腿上。
林老三佝偻着背,枯瘦的肩膀死死抵着独轮车的车辕。那车是借了张老蔫家的,粗糙的木轮碾过冻硬的土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每一声都像是从车轴深处挤出来的。车上堆叠着七八个鼓鼓囊囊、用破旧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粗麻布袋。袋子沉重,压得独轮车深深陷在车辙里,每一次推动,林老三嶙峋的脊骨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额上青筋暴起,浑浊的汗珠混着霜气,顺着他深陷的颧骨滚落,砸在冰冷的车辕上。
但他推得很稳。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死死抓着车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坑洼的土路,里面燃烧着一种林小雨从未见过的、近乎贪婪的光芒。那是看着自家地里产出的、真正属于自家的粮食,才会有的光。
娘跟在车旁,肩上扛着一个同样鼓胀的麻袋,枯黄的脸上同样布满汗水和霜迹。她走得很吃力,脚步踉跄,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一大捆晒得干硬发黑、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干菜——那是整个秋天,她在房前屋后、山边地头,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掐回来的野菜、豆角、萝卜缨子,趁着日头好,反复翻晒,硬是从湿漉漉的绿意里,榨干水分,锁住最后一点生机,变成这冬日里能吊命的东西。
林小雨推着一辆更小些的独轮车跟在后面。车上堆着剩下的几个麻袋,还有几个用藤条编的箩筐,里面装着沉甸甸的、深褐色的菰米穗子。她推得也很吃力,单薄的身体在沉重的车子和凛冽的寒风里微微摇晃。掌心磨破的旧痂被粗糙的车把摩擦着,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车轮碾过霜冻的土路,留下清晰而沉重的辙印。粮袋在颠簸中相互挤压,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摩擦声。这声音,混着爹粗重的喘息,娘压抑的闷哼,车轮的呻吟,寒风的呜咽,构成一曲属于这个深秋清晨的、沉重又踏实的乐章。
路过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树下空无一人,只有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树皮斑驳,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也刻满了往昔催税差役留下的、模糊的刀痕鞭印。
林小雨的目光扫过那些陈旧的伤痕,又落回自家吱呀作响的粮车上。视线掠过车上那一个个鼓胀的麻袋,掠过娘肩上扛着的沉重,再落到自己冻得通红、死死抓着车把的手上。掌心磨破的伤口渗出血丝,混着汗水和车把上的霜泥,黏腻而刺痛。
这刺痛如此清晰!如此灼热!
它瞬间勾起了无数被深埋的记忆碎片——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火烧火燎的绞痛;茅屋漏雨时冰冷的绝望;从鼠洞里抠出沾着泥土和鼠粪的麦粒时的狂喜与屈辱;捧着魔芋豆腐在寒风中叫卖换盐时的卑微与倔强;在废弃蚕室里疯狂攫取蚕茧时的心跳如鼓…
一路走来,步步荆棘,处处刀锋!
而此刻,这沉甸甸的粮车,这粗糙的麻袋里实实在在的粮食,就是她一路淌着血泪、劈开荆棘,从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硬生生夺回来的战利品!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酸楚,混合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喉咙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死死扼住,眼眶瞬间被灼热的液体充满!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大颗大颗地!顺着她被寒风吹得皴裂的脸颊,混着冰冷的霜迹和泥污,肆无忌惮地滚落!砸在冰冷的车把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和泪水的咸涩。推车的脚步没有停,甚至因为用力而更加坚定。唯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着,宣泄着那几乎要将胸腔撑裂的复杂情绪。
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他艰难地回过头。浑浊的目光撞上女儿泪流满面却依旧死死推车前行的小脸。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震!深陷的眼窝瞬间也红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有更多的、滚烫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汹涌而下,砸在冰冷坚硬的车辕上,摔得粉碎。
娘也停下了踉跄的脚步,肩上的麻袋沉重地坠着她。她看着无声痛哭的丈夫,看着泪流满面却倔强推车的女儿,再看看车上那沉甸甸的、属于自家的粮袋…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同样灭顶的狂喜瞬间将她吞没!她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泪水决堤般涌出,冲刷着她枯黄脸上的泥污和霜迹。
一家三口,推着沉重的粮车,在深秋凛冽的寒风里,在空旷寂寥的村路上,无声地泪流满面。车轮碾过霜冻的大地,吱呀作响,如同碾碎了过往所有的饥饿、绝望和屈辱,也碾开了通往一个饱暖冬日的第一道沉重而坚实的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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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同冰锥,穿透了破败村落里每一道缝隙。林家那座修补过、盘了炕的茅屋,成了冰窟里唯一散发着持续暖意的所在。
土炕深处,灶膛的余烬持续散发着温和的热量,透过厚实的泥坯,均匀地熨帖着整个炕面。这暖意不像柴火堆那样炽烈逼人,却如同大地深处涌出的温泉,持续而稳定地驱散着屋内的阴寒湿冷。爹不再整夜整夜地蜷缩着呻吟,能裹着厚实的新棉被,在炕上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娘缝补时,手指也不再冻得僵硬发紫。
这暖意,是无声的宣告。在这饥寒交迫的深冬,它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裹挟着炕的暖意,迅速吹遍了附近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村落。先是隔壁的张婶,抱着半筐新磨的、还带着麸皮的杂合面,搓着手,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小心翼翼地问:“小雨她娘…听说…听说你家这炕…夜里暖得跟揣着汤婆子似的?这…这天寒地冻的…我家那口子老寒腿又犯了…你看…能不能…” 话没说完,目光却死死粘在那散发着暖意的炕面上。
接着是李家沟的王老蔫,顶着满头霜花,怀里揣着两个还带着鸡窝余温的鸡蛋,鸡蛋壳上沾着几根草屑。“林家嫂子…一点心意…给小雨补补身子…”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那土炕上瞟,“家里…家里娃冻得首哭…这炕…” 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搓着那两个温热的鸡蛋。
再后来,是更远些、素不相识的妇人,挎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块颜色不一的碎布头,针脚粗糙,却洗得干干净净。“妹子…听说你家姑娘手巧…会盘那暖炕…” 妇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小心翼翼的恳求,“家里老人…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这点布头…你看…” 包袱打开,花花绿绿的碎布散发着陈旧棉布的气息。
林小雨坐在炕沿,小小的身体裹在厚实的粗布棉袄里。她看着爹娘局促又带着一丝骄傲地应付着络绎不绝的“访客”,看着灶台边渐渐堆起的“酬谢”——小半袋杂合面,五六个裹着草屑的鸡蛋,一小堆花花绿绿的碎布头,甚至还有一小捆带着泥土的干豆角…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两口深潭。当娘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时,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林家的小院,在深冬的沉寂里,变得异常“热闹”起来。
林小雨成了最忙碌也最沉默的工匠。她裹着那件厚棉袄,小脸冻得发红,鼻尖通红,指挥着前来求炕的汉子们挖土、和泥(材料需主家自备)。她不再亲自动手去踩踏那冰冷刺骨的泥浆,而是站在一旁,用那根磨得光滑的小木棍指点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
“土要细…筛过…草杆子剁这么长…木屑…多掺些…”
“炕基…夯!用力夯!砸不实…热气跑了…”
“泥埂…要首!高矮要齐!歪了…炕板盖不平…”
“喉眼…对着灶膛…烟囱…风口留大点…不然倒烟…”
她像个经验老道的师傅,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指向关键。前来帮忙的汉子们,看着这个还没他们胸口高的小丫头,眼神里充满了惊奇、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他们卖力地挖着,夯着,小心翼翼地按照她的指点垒砌着泥埂,盖着炕板,连接着灶膛和烟囱。没人敢质疑,没人敢偷懒。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炕暖不暖,能不能救命,全在这小丫头的一念之间。
林小雨就站在那寒冷的院子里,看着。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草屑,扑打在她厚实的棉袄上。她的小手揣在袖筒里,指尖却仿佛依旧残留着第一次盘炕时,那冰冷泥浆和草杆木屑摩擦的触感,以及掌心磨破的伤口被摩擦的锐痛。
稚嫩的脸庞在寒风中一片沉静。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映照着汉子们奋力劳作的身影,映照着新盘好的、还散发着湿冷泥土气息的土炕雏形,也映照着主家妇人小心翼翼捧过来的、作为酬谢的一小袋豆子,或者几个冻得发硬的窝头。
粗粝的杂合面倒进陶盆的沙沙声。
鸡蛋磕在碗沿的清脆碎裂声。
碎布头被娘仔细叠放时发出的悉索声。
这些声音,混杂着汉子们夯土的号子,泥浆摔打的闷响,新炕主人感激的絮叨,在林家小院里交织、回荡。
林小雨依旧沉默。她只是偶尔伸出手,用那根光滑的小木棍,指点一下某个关键的连接处,或者纠正一下泥埂的歪斜。每一次指点,都换来汉子们更加卖力的劳作和主家更加感激的眼神。
当夕阳的余晖给新盘的土炕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当灶膛里试炕的第一把火点燃,当微弱的暖意开始透过湿冷的泥坯缓缓渗出,主家妇人那饱含惊喜和感激的、几乎要哭出来的道谢声响起时…
林小雨才微微垂下眼帘。
稚嫩的刀锋,在亲手碾过沉甸甸的粮车、尝过那饱含血泪的咸涩之后,终于在这凛冽的深冬里,淬炼出第一缕真正属于“价值”的寒芒。它不再仅仅是求生的本能,更是一种可以交换、可以度量、可以带来温饱之外“余裕”的力量。冻土之下,那沉默的根系,在缠绕住这意外的暖流与微小的盈余时,正悄然盘绕出更为坚韧、也更为复杂的脉络,向着这片土地更深层的规则,无声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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